天熱地熱,大片沙灘蒸發著炎炎熱氣,像是發了一天的高燒,倦懶燙紅。語瞳被陽光一照,差點整個人蒸發掉,卻仍得照著腳本在沙灘上作清爽狀地遊走,適時螢幕下端會打出一行字:知性,個性,掌控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美。
聚集了一天熱氣的沙灘有如燒紅的鐵板,烤燙著語瞳的腳丫。如此惡劣的環境,語瞳還得巧笑倩兮地面對鏡頭。別說她這輩子還沒上過鏡,就算來個職業演員,只怕也需要點能耐。
從排練加NG,語瞳在沙灘來來回回走了四十多趟,臉部僵硬到沒表情,腳下行步如機械,妝被汗水沖成溝渠,什麼清爽自在知性?!知性個鬼!
折騰半天,導演只好無可奈何地放人下來休息。
遠處塵沙滾滾,意外出現吉普車;而雅眼尖,興奮地拉著語瞳手臂急晃!
「是殷以淮耶!他怎麼來了?」
是啊,他來做什麼?現下的災情狀況加上殷以淮對語瞳來說猶如雪上加霜!她拍攝的過程挫敗如斯,此時最怕見和最不願見到的人就是他。
「咦?怎麼有空突然跑來?台北沒事好忙?」導演跟以淮像是舊識,綻開笑臉。
以淮仍是一貫的嘲弄。
「台北沒我的事,這裡想必也沒我的事,反正到哪裡都沒我的事,我人在哪裡也沒什麼差別。」
以淮身穿簡單的T恤、牛仔褲,帥勁爽落得足以壓倒烈日驕陽,鼻樑上一副墨黑太陽眼鏡隱藏住視線,不過語瞳卻覺得有一雙無形的視線射向她,強烈透悉般讓她如芒刺在背。
「你來監工好了。」導演玩笑似地拍拍以淮的肩,轉身招呼喊人:
「來來!休息時間結束,繼續開始之前的那個鏡頭!」
如果可以的話,語瞳真想掉頭就走!她不想讓以淮看見她的失敗,重複了四十多遍的動作,導演怎能對她還有信心,認為今天一定可以拍攝完成這個鏡頭?語瞳素以為傲的自信心霎時消失,只剩下懊惱與沮喪。
她等著讓殷以淮看她的笑話了。
「語瞳,你發什麼呆?導演在喊你呢。」
而雅提醒地推推她,語瞳百般不願,但全體工作人員——包括以淮,全在等她,她只好硬著頭皮咬牙上陣,繼續她的沙灘漫步。
「卡!」
導演明察秋毫,嚴厲喊停,足夠讓十里外的人聽見的大嗓門喊過去:
「凌小姐!你這樣子表情不行,要很隨意、很自信的神情!我剛才跟你解釋過了不是?要抓住那個味道,你懂不懂?!」
語瞳羞得只恨地上沒有一個洞好讓她鑽進去躲。她懂不懂?她當然懂!她的智商又不是零!只是她不是職業演員,表情透過鏡頭之後是什麼情況她根本無法揣摩,要她如何拿?!
語瞳緊咬著下唇忍耐不語,咬得唇上現出一道深深牙印。同樣的事週而復始不斷上演,沙灘上留下語瞳無數個腳印與導演不停的卡卡卡,太陽等不及下山了。
「算了算了,收工吧,明天再來!」搞了一天,導演自己也乏力,揮揮手叫大家收拾器材回飯店。
苦難折磨終於暫時解脫!語瞳連往以淮那邊多瞧一眼的勇氣都沒有。橫豎是丟臉丟夠了。
筋疲力竭!拖著無力麻痺的步子走回而雅身邊,而雅則把行動電話遞給她。
「剛才殷慕淮打過電話給你,要你回電。」
拿著打給慕淮的行動電話像溺水的人終於抓著一支浮木,語瞳才喊了一聲:「慕淮……。」眼眶立刻紅了起來。
「你怎麼了?拍攝過程還好吧?」慕淮沉穩親切的聲音傳來,溫柔如和風。淚水逼進語瞳的眼,濛濛化成一層薄霧。
「嗯,還——還好。」語瞳有時真恨自己的好強,明明難過到只想找個溫暖有力的肩膀靠著大哭,卻還死撐。
「你什麼時候來看我?」
「喔,我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他歉然地。「客戶臨時改成明天走,我恐怕沒空下去看你了,沒關係吧?」
慕淮最後那句「沒關係吧」其實不像問句而像知會。他所認識、欣賞的語瞳就是這樣——獨立自主。自己可以解決問題,不像別的女孩慣於軟軟依附著男朋友;於是語瞳現在即使有女人的依賴柔弱之心,也非得硬生生逼回去不可。
「沒關係,反正也拍不了幾天就回去了。」語瞳還是得扮演一個體諒男人為事業忙碌的女人。
「也是,那我等你回來。喔,客戶在等我帶他們去吃飯,我不多說了,晚上再打給你。」慕淮掛掉了電話。
語瞳有些茫然地瞪著那只電話,瞪了好幾秒,訝異自己的情緒怎麼比接電話之前還差!慕淮的聲音完全沒有撫慰到她,她淪落得更沮喪。
「怎麼了?殷慕淮不下來了嗎?」而雅陪她走回飯店,小心翼翼地猜測著。
「語瞳,你沒事吧?」
「嗯,我很好。」語瞳擠出一個笑容。在慕淮面前都可以逞強了,在而雅面前難道不能嗎?
飯店離海灘不過幾步之遙,如果不是因為工作,這裡還真是個渡假天堂。語瞳淒怨地歎一聲;那邊導演和以淮一道走進飯店來,電梯門口兩邊人馬擦身而過,語瞳不巧聽見導演一句:
「你怎麼找了個這麼不專業的來當女主角?我真懷疑你的眼光。」
「也許吧。」遠遠聽見以淮在說。「我怎麼知道她這麼差。」
語瞳登時如同挨了狠狠一棍!她這輩子從沒像這一刻那樣狼狽、氣憤和羞慚!他竟能如此殘酷地批評她,將她說得一文不值!
他竟敢!
而雅眼見苗頭不對,不敢再繼續等電梯,拉了語瞳爬樓梯,期期艾艾地安慰她:
「你別為了殷以淮的話生氣,我看他這人就是這種個性,有什麼說什麼,也不管對方是誰的……。」
「你的夢中情人呵。」語瞳冷笑,恨死殷以淮那尖酸刻薄的言辭,還有那種盛氣凌人的倨傲!
「你別這樣嘛。」而雅吶吶開口,不曉得該說什麼了。
語瞳無知無覺爬上一層層樓階,氣得臉色煞白!一整天的委屈與挫敗的自卑,加上慕淮的失約,全在這時湧上心頭,煎熬翻滾霸佔她所有情緒。她的腦子再也容不下別的,氣忿難平的感覺在心裡頭胡攪亂翻。是的是的!這一切都是殷以淮的錯!沒有他的多事,她現在根本不會站在這裡!
心情亂糟糟地爬上五樓,她的房問是524,聽說殷以淮住512,驀地,她甩開而雅的手往那房間走去,一股衝動讓她想指著以淮的鼻子罵上一頓!
那個可惡、殘忍、冷酷的男人!
「語瞳,你幹什麼?!」
而雅嚇一跳地追過去,卻被語瞳推回房間。
「你別管我,你先回你房裡去!」
「呼」一聲,語瞳替而雅關上門,轉身想也不想就推開以淮房間的門,面色冷若冬日寒霜,斜倚房門劈頭就是一串:
「你看我今天表現得這麼差勁,很開心是嗎?」
以淮只比語瞳先一步進房門,沒想到一轉身就被她指著鼻子罵,簡直莫名其妙!不與她一般見識地想關上門,未料語瞳「啪」一聲把門擋了回來,用恨怒的眼光瞪他——
「你故意整我?!既然覺得我的表現很差,當初幹嘛還執意推薦我?!我早說過我不是演員!」
以淮不再退避,不耐地撐在門上冷漠開口:
「我是對事不對人。我對你並沒有成見,我哪裡知道你的美麗與能力不成比例?」
「你!」語瞳再也忍耐不了地爆發出來!沒想到以淮真的可惡到了可恨的地步!她口不擇言了!
「你除了會無情的嘲諷、冷漠地擺酷,還會什麼?!你懂不懂得別人也會難過、也有自尊?!我根本懷疑你的血沒有溫度!」
說到尖銳和鋒利,語瞳又何嘗遜色!以淮明顯被激怒了,他冷冷地、嘲弄地近乎殘酷:
「喔,我懂了。你的意思是,不管你今天的表現多差,你都希望我像對待小孩那樣,摸摸你的頭安慰你、哄你,騙你說你的表現很好……原來你需要的是這個?」
語瞳死命地瞪著他!她氣忿不過,她找上了他,她得到了她想得到的,卻不是洩忿後的舒緩,而是侮辱、傷害和更多的怒氣!
她終於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多可笑!她想從他這兒得到什麼?一句抱歉?她的腦子忽然清醒過來,清醒到足以看見自己的魯莽。
她倏地扭過頭,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衝回房間,她鎖上房門,往床上一倒,淚水終於決堤,她狠狠大哭了一場。
長到這麼大,她頭一回後悔自己做過的決定。如果時間可以重來一次,她斷不會理會以淮莫名的挑釁,打死也不答應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她招誰惹誰了?何苦拿自己的自尊自信給人踐踏?!
她恨死那可惡的男人!也恨自己的好強!爭哪門子的氣?賭什麼氣?她根本可以不要理他的。算了,不拍了,晚上收拾行李回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