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長廊,費琦又瞥見那一隻綴滿星星的櫃子。
「尚恩,在這個櫃子上,唯一的黃色月亮和藍色太陽呢?裡面裝的,是誰的東西?」
「這是地球,不是太陽。地球就代表妳。」尚恩想找出鑰匙開啟它。
「我是地球﹗那月亮呢?月亮裡放著誰的東西?」費琦好奇。
「月亮是我自己。」
「你是月亮?你怎麼看都比較像是地球或太陽啊。」
費琦是地球,尚恩是月亮,診所是太陽。月亮是地球的衛星,它終其一生的命運,就是覆年、覆月、覆日……追隨著地球的腳步打轉著。而月亮,本身是發不了光的,總是要靠著太陽的反射,才能讓地球看見它的皎潔和明亮。
十一年來,尚恩總是這樣,甘之如飴地感覺著:地球是費琦、自己是月亮,而心理醫生,是讓費琦發現他存在著的太陽。
藍色的地球被開啟,裡面放著一個蛋糕。
「今天有人生日嗎?」費琦問。
尚恩搖搖頭:「它在等妳。」
「等我?」
「妳記得十一前的今天,在妳的生命中,發生了什麼事嗎?」尚恩的眼神飄得老遠。
「十一年前的今天?」費琦十分用心地想著:「那一天,是我十九歲那一年第三次自殺。我將飲空的酒瓶砸碎,再用肢離的瓶身劃破自己己。」那是一個慘淡的十九歲,她天天與憂鬱為敵,也天天與憂鬱為友。
尚恩並不是想挑起她不堪的記憶:「十一年前的今天,是妳和我第一次相遇的日子;十一年後的今天,是我想和妳,一起分享這家診所落成的日子。」尚恩說。
他不知道,費琦到底懂不懂,這一天,這十一年來,她對他的意義。
「原來,今天是診所開張的日子?你應該通知所有的好友來慶祝的啊。現在都這麼晚了,又不好聯絡斐麗他們。你也真是的,做事這麼神秘。」費琦望著蛋糕興歎,覺得可惜。
——她,竟然完全不懂。
在挺貼的米色亞麻西裝裡,早上還神采奕奕的尚恩;如今,卻垂頭喪氣著。
費琦突然執起尚恩的手:「這,還給你,一顆也沒少。」費琦將尚恩離去前,給她的解酒藥丸和鎮定劑,非常驕傲地,放在尚恩大大的手掌心。
「我已經不需要這些了,從今天開始,我決定要戒掉煙和酒,而且,要開始過作息正常的生活。」費琦微笑。
——她再也不需要這些藥丸了?
望著手掌上原封未動的藥袋,尚恩覺得自己和那些藥丸的命運是一樣的,已經不再被需要了。
每當尚恩發現,他的某個病人已經不再需要依賴藥丸了,他總是替他和自己感到高興,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會少一個痛苦的病人,而多一個快樂的朋友。
而且,醫生和病人,雙方共同努力和期待的,不正是這一刻嗎?
然而,尚恩是月亮,費琦是地球;她是他運行的依憑和軌跡。
原本,他以為,將診所開在費琦家的對面,可以更靠近她,可以給她更多。現在,他卻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前所未有的遙遠。
——這真是一個最遙遠的靠近。
尚恩在心中,無情地取笑著自己。
診所的燈,在費琦離去後,被尚恩沈忱地捻熄。他在黑暗中,坐擁自己心愛的診所;坐擁自己鍾情的電影;坐擁月光在黑暗中,為他精心捏塑的俊挺側影。
他坐擁一切,卻觸摸不到最想靠近的東西。
黑暗中,對街四樓的燈,彷彿為著他的渴望亮起。
他看見費琦美好的身影,緩緩地褪去衫衣。然後,像一隻快樂的小鳥,擁著剩下薄衫的自己,性感地旋轉搖晃了起來……
正要進去辦公室找斐麗的費琦,剛好被迎面而來的一個男人撞個正著。
費琦抬起頭來,發現是麥倫。
「對不起!費琦?」麥倫看到費琦,露出一種詭異的神情:「我……我是來找斐麗商量服裝秀的事的。」麥倫解釋著。
「喔。」否則呢?他除了來找斐麗討論服裝秀的事,還能做什麼?費琦莫名其妙地接受著他的解釋。
「嗯……好久不見,看到妳很高興。嗯……Bye!」麥倫今天有一點不知所云。
費琦拉開斐麗辦公室半掩的門。
一大束鮮紅色的玫瑰以誇張的姿態,怒放在斐麗面前的辦公桌上。
「妳和少中又吵架啦?」
斐麗整個人陷入自己的沈思中,並沒有看到和聽到費琦。
「斐麗!」
「啊!」斐麗被嚇回過神:「費琦!妳什麼時候來的?」她的神情和剛剛麥倫的一樣,看見費琦時,都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驚慌和詭異。
「剛來呀。」
「……」
「這陣子,都好難找到妳,前幾天妳跑到哪去啦?我問少中,連他都說不知道。」
「我回南部去了。」
「回去看杜伯伯和杜媽媽呀?他們現在都好嗎?」
「這次我沒有回家。」
「沒有回家?那妳去南部幹嘛?」
「我去找回一樣失去的東西。」
「妳失去的東西?」從費琦認識斐麗開始,她就一直是什麼都不缺,什麼都有的幸運女孩。
「……」斐麗並沒有任何回應。
「結果,找到了嗎?」費琦追問。
斐麗搖搖頭:「算了,我不會再留戀失去的東西,只要我願意,我可以重新再找一個新的。我不會讓自己傷心,我要活得比他們都精彩、都快樂、都開心。」
她看起來,倔強而負氣。
「斐麗,妳說的話,怎麼我一句也聽不懂?」
「哎呀,別提那些都過去的事情了。妳今天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一方面,是想和妳商量,Care廣告的導演,一直極力邀我演電影的事;一方面,覺得好久沒看到妳,也想找妳聊一聊。喔,對了,妳可能還不知道,開在我家對面的那一間秘密花園,究竟是怎麼樣的店吧?」
「……」斐麗對費琦的問話,沒什麼反應。好像已經完全失去當時站在費琦家的陽台,那種樂在幻想中的好興致了。
「那家店叫——岳尚恩心理咨詢診所。」
「尚恩把診所開在妳家對面?」斐麗終於有了一點反應。
「嗯。」費琦對斐麗露出「妳沒猜到吧」的表情。
「但是,一切都太遲了。」
「什麼太遲了?」費琦發現,她今天完全無法和斐麗溝通。
想起做便當給費琦吃的巖也,想起將診所開在費琦對街的尚恩;想起挺著大肚子幫阿烈一起刨制傢俱的小玟,想起千里迢迢跑到南部去的自己。
斐麗為尚恩感到難過,因為她終於明白,當那個命中注定的人出現了以後,其它的人靠得再近、做再多的努力,都是枉然,都是白費,都只會徒增傷心而已。
費琦想引起斐麗更大的興趣和反應:「我在尚恩的診所,看見一個很特別的傢俱。那是一個鎮滿了銀色、金色、彩色星星抽屜的櫃子……」
興致勃勃談論著傢俱的費琦,逐漸在斐麗的眼前朦朧模糊了。
而那個綴滿星星的櫃子,卻從記憶裡被召喚出來,在她的面前,具體鮮明地浮現而出。
站在綴滿星星的大櫃子旁,身上滿是木削的阿烈,孩子氣地,對小玟舉起了手上的黃色月亮和藍色地球,親蔫地對小玟喊著:「螞咪!妳看,繞著地球轉的月亮是我,孕育了可愛生命的地球最妳!」
小玟對阿烈幸福地微笑著,摸了摸正在她體內孕育著的小生命。
而站在傢俱店的一旁,什麼都不是的斐麗,她的心,整個都碎了。
巖也為費琦送完早餐回家,正要用鑰匙開啟鐵門時,砰!砰!砰﹗一隻塗著黑紫色蔻丹的手,橫擋在他面前,用力拍打著鐵門,想引起他的注意。
巖也回過頭來,是穿著一身藍紫色麂皮迷你短裙的席妮。
「怎麼樣?考慮了那麼久,出國的事,你決定好了嗎?」席妮問他。
巖也將鐵門打開:「目前,我還是想留在台灣,這裡還有很多東西是值得我學習的。」
「學習怎樣把一個名女人,服侍地服服貼貼的嗎?」
巖也僵住腳步,用不解的眼神回頭看著席妮。
「我聽蔚蔚姊她們說,你簡直被那個女人給包了。最近,你班也時常不去上,連昨天對你很重要的升級考試,你都缺席。」
「費琦最近正值轉型期,接了很多通告,她非常需要一個瞭解她的設計師幫她打點。而且,昨天是她的第一次電影試鏡,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我不放心離開她。」
「你是義無反顧地在幫她,但是,你知道別人把你說地多麼難聽、多麼不堪嗎?他們說你為了少奮鬥十年,所以緊緊攀著個名模往上爬;他們說你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來換取名利和榮華。」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可以為我的人生負責。別人怎麼想我、怎麼看待我,對我和他們而言,其實,都不具任何意義。」巖也心平氣和地說。
「那麼,費琦是怎麼看待你的,對你而言,也不具任何意義囉?」席妮用手挑動著巖也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