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自己可笑的手勢覺得困窘的斐麗,回過頭來,看看大家,看看少中。欲言又止。
她發現,除了自己,根本沒有人會在意她這個有些滑稽的小動作。
這一次,她回過身去,利落地轉動門把,鎮定地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
費琦追了出去,但斐麗早被街上湧出一波又一波,像潮水一般熙來攘往的人群淹沒。
斐麗充滿感情,和著旋律哼唱的聲音,還在費琦的耳邊縈繞不去。然而,此刻在費琦眼前不斷閃映的,卻是斐麗獨自離去時,失落而荒涼的身影。
——如果到了世界上最迷人的地方,仍然不能被感動,到底,哪裡才是快樂的天堂?
——如果懷抱了別人想要的一切,卻仍感覺一無所有,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擁有?
——天堂的距離,會不會比法國遠?擁有的份量,會不會比付出多?
費琦自問自答,理不出頭緒,頹坐在街邊的長椅上。
突然,一股奇異的感覺,像一隻美麗的羽毛,飄晃過她的眼前。
費琦仰起漲滿疑惑、沉重的頭,一隻T恤上的哈瓦那,正透過對街一家貓咪精品專賣店的櫥窗,對著她露出幸福的微笑。
那是一件和巖也擁有的,一模一樣的T恤。
她衝到對街,喜孜孜地將T恤買下。像個孩子一樣,將它攤在自己的身上,感覺一種熟悉又安全的溫度,正暖暖地熨貼著自己。
費琦一向最不缺的就是衣服,然而,在那一刻,她竟然因為買了一件T恤,讓自己感覺無比幸福了起來。
抱著T恤的一瞬間,她突然有些明白了。
擁有的份量,其實並不重,它只是一份可以貼心的感覺。到天堂的路,或許也並不遠,只要順著那個心被不由自主吸引而去的方向。
距離費琦只有幾格櫥窗的斐麗,貼著嬰兒用品店的櫥窗,正對著一件件可愛的炒炒裝和嬰兒用品發著愣。
「阿麗!妳是哈麗吧。」一個黝黑魁梧,蓄著小平頭,腳上跋著一雙涼鞋,肩膀上扛著一個小男孩的男人,隔著櫥窗,在店裡對斐麗熱絡地喊著。
阿麗,這是一個距離她已經好遙遠、好遙遠的名字。
只有一個人從小就喜歡這麼叫她,而且每一次,都放意把阿麗喊得像小狗的名字「哈麗」,把她氣得臉紅脖子粗地取樂。
「阿烈。」斐麗用燦爛的笑容彩繪自己黯淡的落寞,她怎麼可以在這個男人的面前,讓自己看起來不快樂、不光彩?
「都十幾年不見了,妳還是老樣子。」阿烈說。
還是老樣子?我為了理想,離鄉背井十幾年,現在看起來,竟然還是老樣子?
難道他沒看出我的神采?他沒看出我的優渥?他沒看出我的美麗?他沒看出我的不同嗎?
斐麗十分受挫。她忽然覺得,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不知道為了什麼而活。
「你搬來台北了?」她強迫自己,要堅持著角度最迷人的微笑。
「沒有,我在高雄老家開了一間工作室,幫一些智障或失聰的孩子,製造些特殊的書桌或傢俱。總而言之,還是做著沒出息的工作。」他爽朗地說著,很快樂的樣子。
——原來,從前說的話他都還記得。
斐麗將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的臉,轉向阿烈肩膀上的小男孩。
「這是你的小孩嗎?」
「是啊,老二都快出生了。小勳,叫阿麗阿姨!」男人用粗壯的雙手,搖晃著肩膀上小男孩的小手。
「阿麗阿姨。」小男孩並不怕生,靈活而大方。炯炯有神的眼睛,像極了他的爸爸。
——將來,他也會長成一個結實魁梧的大男孩吧,他應該也會像當年他的父親一樣,慷慨地挺出他的胸膛和生命,來保護他所愛的女孩吧。
那一年,斐麗剛滿十八歲,即將入伍的阿烈為了她,和眷村裡的幾個不良少年,大打出手。幾個混混合力將他打得遍體鱗傷,直到巡邏的警察發現了,所有的人才一哄而散。
那一晚,渾身是傷的阿烈沒有回家,斐麗陪著他,到荒廢的舊木屋裡止血裡傷。
殘破的木屋,有著濃濃的濕霉味,屋頂上的幾片木板,不抵歲月摧殘,早就腐裂敗壞,蝕了個大洞。
那一夜,星光燦爛。那一方在他們頭頂上鏤空的洞,剛好為這個特別的夜,鑲進了繁星和月牙;剛好為兩個年輕的、青澀的、糾纏的軀體,覆上了溫柔的月紗。
「阿烈,如果我懷孕了,怎麼辦?」斐麗的頭枕在阿烈的臂上。
她只是打趣的問,其實,心理沒有一點害怕。因為她很清楚,如果現在真的懷孕了,自己會怎麼處理。畢竟她還年輕,能翱翔的天空還很大,她絕不會讓一個意外的孩子,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我們就結婚啊,接著再生第二個和第三個小孩。最好老大是男孩,可以保護妹妹。」阿烈的計劃十分周詳,他也是不怕的。
「那你想要成為一個藝術家的夢想呢?如果孩子生下來了,我們就要開始為五斗米折腰,別說要揚名國際,將來就連上台北去大展身手的機會都渺茫了。」斐麗用手托起自己的頭,月光下,她年輕的眸子裡,閃動著僮憬未來的光采。
「誰說我想成名?誰說我要離開家?將來,我只想當個快樂的木匠,為懂得我、需要我的人,製造最好的工藝品和傢俱。」
「你怎麼可以就這麼沒出息!」
那一晚的月亮,並不圓滿。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斐麗這一生見過最美麗的月光。
「阿烈,你看這個是不是雜誌上報導的那種吸奶器呀?」一個身懷六甲的女人,握著一個新型的吸奶器向他們走近。
「小玟,這是從小和我一塊兒長大的阿麗。」阿烈一手扶住孩子,一手拉著妻子。
「啊,我在雜誌上看過妳,阿烈說妳本人更漂亮,一點也沒錯。」
隨意圈著馬尾的小玟,衣著樸實,脂粉末施,一臉善意的微笑。
——她一定是個懂得阿烈的女人吧。
面對他們豪子的質樸和和樂,斐麗第一次覺得,自己的美麗是一種俗氣和負擔。
「我和我先生的公司就在附近,過來坐坐,好嗎?」斐麗指向前方,那一棟二十二層高,金光閃耀的大樓。在這一棟智能型的大樓裡,成為國內數一數二模特兒經紀公司的老闆娘,是她這幾年來的成就之一。
「不了,買到這個東西,上台北的任務也達成了,我們要連夜開車回高雄。明天還有活兒要幹呢,謝謝。」阿烈說。
——他竟然為了妻子的一個吸奶器,全家動員,繞過半個台灣?
隔著幾個店面,站在貓咪精品店前的費琦,赫然看見隔著幾個店面,呆立在櫥窗前的斐麗。
「那是妳的朋友嗎?」費琦走近,推了推杵在原地,目送著阿烈一家人遠走的斐麗。
「嗯。」
費琦發現斐麗,原來是杵在一家嬰兒用品店前,她故作輕鬆地說:「少中是個放不下工作,有責任感的男人,妳們將來的孩子,一定會像妳一樣,很幸福、很好命的。」
斐麗並沒有搭腔。少中從來就不是個需要用孩子來圓滿生命的男人,她根本就還沒向他提起過,自己想要孩子的事。
「愛情無齡限,懷孕無疆界,事不宜遲,今晚就開始動工吧。來,先培養實力。」費琦將斐麗拖到隔壁的情趣商店前,面對一櫥窗的春意無限,想轉移斐麗的注意力。
「我想,上天是公平的。」斐麗突然說。
費琦一頭霧水。
「如果我是小津,根本就不會為了一個還沒當兵的男孩子,放棄去巴黎的大好機會的。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費琦還是不明白。
「我絕不會讓自己對自己的選擇後悔的。」斐麗掠一掠頭髮,恢復了自信的神采,胸有成竹地說。
結果,幾天後的巴黎之行,斐麗並沒有去。
她選擇留在台灣,因為,她不要再讓一個不是自己的自己離鄉背井,遠走他鄉了。
第六章 奇跡化妝箱
「費琦,今天這個男主角好酷喲,可惜劇本裡只有他背對鏡頭的戲,真是暴歿天物。」
助理阿若用手上的廣告劇本將嘴掩住,在費琦的耳邊寨察牽筆著O
「是嗎?」費琦一笑置之,繼續整理自己的頭髮。此刻,她正掛心著,今天要來幫她做造型的巖也,不知道到了沒有。
「費琦,快點把衣服換上。」斐麗手上拿了一件麥倫尚未發表的舂裝。
「斐麗,為什麼不和少中去巴黎,這樣好嗎?」
「沒有人盯著妳這個問題兵,太冒險了,如果妳哪天心血來潮,理了個大光頭,廣告怎麼辦?為了大局著想,所以我決定留下來。」
「少來了,妳才沒有這麼偉大呢。」費琦一邊說,一邊走進服裝問,將印滿南美圖騰,充滿異國色彩的薄紗洋裝套上。
費琦一從攝影棚的服裝間出來,阿芳便對她擠眉弄眼的:「就是他,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