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熊鎮東卻是個異數。
他沒有逃走、沒有嚇到腿軟,臉上也不見半分不自在,那雙閃亮得像野生動物的眼裡,只有純然的好奇。
「美國方面要求我提供協助,偵辦一樁連續殺人案。」她關上門,室內再度變得陰暗。
「什麼樣的協助?」
「犯罪剖繪。」她平靜的說道,走過熊鎮東的身邊,回到計算機前坐下。
她在美國進修的地點,是FBI的行為科學部門,學習犯罪剖繪。
在美國,心理剖繪分為兩大類,第一是利用計算機進行數值分析;第二則偏重於嫌犯的心理剖繪。
兩種方式,都是根據過去的犯罪紀錄,推算出嫌犯最可能的年齡、教育程度,前科紀錄、所在區域等等背景資料。
美國幅員遼闊,暴力血腥案件層出不窮,簡直是暴力犯罪的百科大全,相對的,也提供了不少可供研究的實例。
「為什麼他們非得跨海找上妳?」熊鎮東又問。據他所知,這種例子可說是少之又少。
「因為,他們認為我能夠勝任這項工作。」她進修時成績極佳,就算已經回國,當初教導她的教授,還是極力向FBI推薦,說她是適當人選。
熊鎮東瞪著那些照片,陡然爆出一陣咒罵。
「媽的,怎麼能讓女人做這種工作?!」
她挑眉,回眸睨著他,小巧的下巴微揚。「你的意思是說,女人不能擔當這項工作?」
「呃……」他這才察覺失言,大手抓了抓臉,擰眉直視著她。「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麼,請問,你是什麼意思?」她過度禮貌的問。
「我不希望妳被嚇著。」他回答得很直接,字句沒經過半分修飾。
宜靜微微一愣。
基於女性的直覺,她知道熊鎮東對她有好感,也察覺到,他準備追求她的企圖。但是,他坦率的言詞、毫不掩飾的關懷,非但沒讓她覺得突兀,反倒覺得心頭一暖。
那種暖度,有點陌生,又有點熟悉。
陌生得她已經忘懷太久;又熟悉得像是他昨晚觸碰到她時,能驅逐一切寒意的熱氣。
宜靜看著他,清澈眸子裡的眼波,難得的有些軟化。
「謝謝。」她輕聲說道。
他咧嘴笑著,察覺出她態度有些改變,就不忘打蛇隨棍上,積極的把握機會,大膽的提出邀約。
「我想請妳吃飯。」
有哪種男人,會在這種環境下,對女人提出邀約?他不是非常非常勇敢,就是神經大條到某種極限。
宜靜在心裡暗暗揣測,後者的可能性,絕對遠遠超過前者。
「我必須研究這些案子,不方便離開。」她委婉的拒絕。
他皺起眉頭。
「但是,妳總得吃飯吧?」
「我帶了三明治。」
熊鎮東的臉垮了下來。「一人份嗎?」他不抱希望的問。
她點頭。
「好吧!」他無奈的說。
正當她以為,這個男人終於要放棄,就此乖乖離開後,他竟然動手,挪開那些驗屍報告、筆錄跟檔案夾,找到了一張椅子,一屁股坐上去。
「那麼,我就在這裡,等到妳下班,咱們再一起去吃飯。」他坐著宣佈,打定主意賴著不走,非得跟一起她吃飯不可。
「你不用工作嗎?」
「今天我排休。」他伸長了腿,調整到最舒適的姿勢,雙手放在結實的小腹上。「我可以陪妳一整天。」
「我不需要人陪。」
他卻很堅持。
「我想陪妳。」
宜靜突然很能明白,何謂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是什麼樣的心情了。「我可能必須待到很晚。」她警告。
「我無所謂。」這樣正好,他樂得可以跟她獨處。
只是,嘴巴上這麼說,他的肚子卻選在此時,發出聲音抗議。
咕嚕嚕……
咕嚕嚕……
在寂靜的室內,這聲音格外的清晰。
「看來,我的肚子有別的意見。」熊鎮東拍拍肚子,毫不害臊的笑著。「我可以打個電話叫披薩嗎?」
她瞪圓了眼。
「披薩?」
「嗯,海鮮披薩,雙份起司。」他考慮了一下,拿出手機按號碼。「叫兩個好了。」
「你要在這裡吃披薩?」她不敢置信的問。
「對啊!」他回答得理所當然。「不然要去哪裡吃?」
「你可以到外頭去,或是--」
熊鎮東搖頭,否決她的提議,堅持自個兒的原議。
「我就在這裡吃。」
她用看著外星人的眼神,看著接通手機,正扯著嗓音,忙著點餐的熊鎮東。
「對對,兩個大披薩,雙份起司。」他還不忘囑咐。「喂,我餓得很,那個送披薩的,手腳最好給我快點。」
過沒多久,熱騰騰的披薩送達,熊鎮東付了錢後,捧著披薩盒,再度坐回原位,樂孜孜的打開披薩盒。
然後,就在她錯愕的注視下,他把那兩個海鮮披薩全吃了。
第三章
陰暗。
潮濕、黝黑的土地。
一個年輕女人倒臥在地上。那是她。她自己,丁宜靜。
動彈不得,意識卻很清楚。她的意識飄散在周圍,注視著地上的自己。一具了無生氣的屍體。
一個黑影靠近,低頭端詳。
那黑影的想法,就像是深色染料,徐徐染透她的意識。她能懂得黑影的思想,感受到黑影的動作,察覺黑影端詳屍體時,露出微笑。
多麼俐落的一刀,這一刀,就能放淨她的血。
黑影得意著。
我很熟練,知道該在哪裡下刀。
黑影套上手套,拿出工具。
刑事鑒定學裡,有十六種辨認身份的方法,如指紋、牙齒、容貌,這些都得逐一除去。
其實,這一切,只要一把火,就可把屍體燒得碳化。
但,在那之前,都得親手來。
這是一項神聖的儀式,不可或缺。
黑影的動作如行雲流水。
雙腕上各深劃一刀,掌紋與指紋,必須剝除到真皮層,才能徹底除去。啊,對了,還得破壞顴骨,免得被警方透過計算機,重建頭顱骨。
黑影停下動作,情不自禁的欣賞著。
好美,太美了。這女人本身就是一個藝術品。因為她的美,讓這一切都昇華,成為無上的享受。
黑影陶醉不已。
一項一項,破壞、剝除,讓她不再是她。
黑影喘息著,注視著此次的成果,享受那陣愉悅。然後,黑影取出汽油,灑在四周,再依依不捨的點了火。
火光亮起,焚燒、吞噬。
黑影讚歎著。
太美了、太美了。
火光閃耀,宜靜旁觀的意識,看清了黑影的臉。
是她……
是她。
是她!
那是她。
她自己--丁宜靜。
黑影轉身,然後,開口……
☆☆☆☆☆☆☆☆☆☆ ☆☆☆☆☆☆☆☆☆☆
巨大的聲音,將她驚醒。
宜靜臥在床上,冷汗浸濕了睡衣。她驚駭的瞪著四周,好一會兒,無法分辨自己是醒了,還是仍在夢中。
她認得那兇手的手法,那是她這些日夜,反覆從那些照片中,回溯分析出的細節。
縱然沒有親臨現場,但是憑借那些照片,那些報告,每個細節都在她腦中盤桓不去。這些細節在記憶中生根,枝節脈絡清晰得無法遺忘。
每當重建犯罪過程,她就必須設身處地,感受受害者的恐懼、揣摩兇手的心境。
她緩慢的坐起,抱住膝蓋。
只是,她愈清楚罪犯的心理,就愈接近罪犯的心靈,一切變得愈清晰、愈可怕。
進修回國後,她甚至不敢回家,選擇在外獨居,就怕細心的爸媽,會看出她的不對勁。
這份工作,容易將人啃食殆盡,她只能強撐著,分割工作與生活。所有文件、資料、照片,甚至筆電,全被她鎖在總部,絕不帶回家。
但是,她無法抵抗夢境。
方纔的夢,是那麼的清晰,恐懼與寒意包圍著她。
夢裡的兇手,似乎想說什麼。要不是她被驚醒,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兇手,會對她說些什麼?
「好了,麥克風測試、麥克風測試,123……」
粗魯的聲音,透過麥克風劃破夜空,她嚇了一跳,抬起頭來,看著窗簾後緊閉的窗。
對了,她是被驚醒的,而且驚醒她的,並不是惡夢,而是--
噪音。
噪音?!
音樂與歌聲,從窗戶的縫隙傳來。
她走下床,來到窗戶旁,拉開窗簾,往下一看,清澈的眸子瞬間瞪得大大的,表情比看見妖魔鬼怪更錯愕驚駭。
擾人清夢--不,噩夢--的元兇,就在公寓一樓正前方的空地上。而且,還不只一個人,而是整整一大群!
一群大男人們,拿著各式樂器,聲勢浩蕩,簡直足以媲美專業樂團,全都賣力的彈奏著,發出的樂音震耳欲聾。
而站在正中央,拿著麥克風,用五音不全的破鑼嗓子大聲唱歌的男人,看來格外眼熟,很像是--很像是--
熊鎮東!
宜靜目瞪口呆。
她站在窗邊,瞪著樓下那個忘情歌唱的男人,一手還抓著窗簾,甚至忘了要放下。
熊鎮東正拿著麥克風,搖晃著身體,用盡全力的唱歌,音質沙啞得一塌糊塗,實在不像是在唱歌,反倒像是在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