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毒辣,風很熱,夏澤野輕輕抓下鍬形蟲,放在掌中凝視。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她摸過的蟲子,在他掌中,看起來好可愛。
啊,這次,又忘了問她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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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烏雲密佈,起大風,又閃電打雷的,下起暴雨。校門一下子停滿汽機車,門旁擠著帶傘趕來的家長們。
菁木冒雨鑽過他們,走進公園,只要穿過公園小徑就到家了。
她急急地跑著,暴雨疾落,衣服一下子就濕透了,索性不跑了。她拽著書包,這鞋襪都進水了,走起來黏黏滑滑的很不舒服,她蹲下,解了鞋帶,褪去襪子,拽在手上,乾脆赤腳走著。
在暴雨中,那小小個子,昂首闊步地,很是瀟灑。
「嘿,落湯雞。」有人追到身旁。
揉揉眼睛,菁木看見夏澤野撐著傘,站在面前。
「要不要跟我走?我送你回家。」低頭,看著那沾滿泥土的光腳丫,他笑了。「不過,要先讓我踩一下你的腳。」下午被她踩的那一腳,到現在還疼哩!
瞪著他,菁木發現夏澤野的右眉上方,有顆小黑痣。
「不要。」她邁步就走,而且加快腳步。她想起芷綾的拜託,不能讓夏澤野知道她住在哪裡。
「喂!」夏澤野跟上去。算啦,不踩她了,他主動把傘遮過去。
「你不要不要跟……不要跟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嗯?」
「告訴我名字,就不跟著你。」
「菁木。」
他點點頭,知道了。然後,他繼續跟,一路幫她撐傘。
菁木停步,瞪他。「你……你不是說……為什麼還跟?」
「剛剛是跟著你,現在是陪你走,不一樣。」真奸詐,玩文字遊戲呢,不愧是作文冠軍來的。
看他一副篤定要跟到她家,菁木溜進路旁遊樂區。這兒被茉莉花團團圍住,她打算耗到夏澤野自己離開。她站在單槓前,跳起,抓住了,吊著雙手,搖搖晃晃,自個兒玩起來了。
這下,傘也遮不住她了。
夏澤野站一旁,瞧她雙手吊著,晃來晃去,像隻猴子,還是一隻濕答答的猴子。
「下雨欸?還玩?」怪人。
「好玩啊……」忽地,一個翻轉。
「小心!」
菁木雙腿勾住單槓,整個人倒懸在單槓上,大眼被雨淋得濕亮,盯著他,笑覷著。
她以為她在馬戲團表演嗎?真荒謬!
他站著,撐傘,穿著整齊乾淨的卡其制服。面前,是倒掛著,被雨淋透,赤著雙腳,搖搖晃晃的女生。
「你要這樣倒掛多久?」這傢伙真是女生嗎?
看夏澤野困惑,菁木得意起來。「你你你會嗎?」還炫耀咧∼∼
瞧不起人嘛!夏澤野將傘往天空一扔,飛出去,像朵花兒,落進水窪裡。他豁出去了,加入玩單槓行列。大雨中,兩人像一對相愛的猴子,不雅地倒懸著,直到面孔脹紅,視線都模糊,還死撐著。
「平手?」菁木撐不住了。
「好。」他同意。
兩人立刻跳下來。
「玩別的。」菁木蹲下,抓泥巴扔他。「打死你!」
他來不及躲,啪一聲,右臉沾著爛泥。
菁木瞧了,哈哈大笑。
好,要打仗是不是?夏澤野立刻也抓了一團泥巴反擊,打來打去,追來追去,成了兩個大泥人。
雨停了,天色暗了,兩人還興高采烈地玩著。這會兒一樣髒兮兮,這下子兩人身上一樣都是泥巴味。
玩瘋了,夏澤野絆倒菁木,蠻橫地坐在她身上,壓住她肩膀。
「快認輸!」
菁木笑了,喘著氣,搖頭不認輸。
夏澤野掐她臉,柔膩的觸感,教他一下失神了。第一次體會到男女有別,忽然警覺到自己正坐在個柔軟的身體上,怔愣著。
他這一失神,給了菁木機會,她猛地推開他,教他跌坐爛泥中。
「我贏!」菁木歡呼。
「竇菁木!」
一聲忿嚷,震驚他們。
章文敏拉著芷綾跑過來,她遠遠地就看見菁木跟個男生玩得滿身泥巴,她氣煞了。「好,很好,給你換新衣服,你馬上給我弄成這樣?」
芷綾呆看著,不明白為什麼他們會親密地玩在一起?
章文敏拽住菁木頭髮,忿怒地又打又罵。「你就故意要讓我難看,知道你爸爸要回來,故意弄成這樣!我不管了,管你爸怎麼想,我今天揍死你……」
菁木脹紅面孔,尖叫著,又躲又哭,一不小心摔倒在地。
夏澤野護著她,推開章文敏,嚷著不要打。
「臭小子!你又是誰?」章文敏罵。
「我叫夏澤野,跟竇芷綾同班。」
夏澤野?章文敏詫異,這是女兒喜歡的那個男孩嗎?
芷綾嗚咽一聲,轉身跑了,章文敏急著追她去。
夏澤野拉菁木起來。「痛嗎?哪裡痛了?那是你媽嗎?為什麼對你那麼壞?」他揩去菁木眼角的淚。「別哭……別哭了……」他慌張又笨拙,不斷地去揩那珍珠般滾落的淚珠。
菁木推開他。「她不是……她不是我媽……」菁木哭哭啼啼地走了,邊走邊胡亂抹臉。
夏澤野望著小小身影走遠。
菁木……他記住這個名字,同時記住遊樂場周邊的茉莉香,還有,還有打泥戰時,兩人身上混雜的泥巴味,都牢牢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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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去後,夏澤野生了怪病。他心裡癢,但搔不著;腦子昏,像塞了團棉花。菁木的臉,雨中嬉戲笑鬧的畫面,在腦海裡不斷重演。他開始懂得「寂寞」兩字,寂寞就是看不到菁木的心情。
困在這種陌生的情緒下,夏澤野竟自憐地想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不知道媽媽是誰,爸爸不肯透露。他只知道爸爸在五十歲時,遇見才二十四歲的媽媽。他們熱戀,又因為年齡差距,選擇分手。分手後,媽媽發現她懷孕了,在爸爸懇求,並保證日後不會干擾媽媽的生活,媽媽這才秘密地生下他,讓爸爸領養。
缺少媽媽的照顧,爸爸又因為經商常常出國,他心裡老有種空空的感覺,好像有個洞,虛虛的,不踏實。但是今天跟菁木玩時,他發現那種心頭常駐的空虛的感覺,消失了。可是,這會兒不見她,又都回來了,而且比過去更兇猛地霸著心房。
為什麼會這樣?
爸爸在南非做生意,家裡,也只有多年幫傭的嬸媽媽陪著。夏澤野心事重重,不知該跟誰講。書讀不下,他喝著柳橙汁,卻聞到茉莉香。睡覺,想到竇菁木,想到坐在菁木身上,和她打鬧……他年少的身體,便似火爐般燙。右手,還記著掐她臉頰的觸感,柔膩滑嫩,還有她溫熱軟綿的身體。
對這全新的感覺,他尷尬又不知所措。時而飄飄然,時而昏懨懨,有時熱血沸騰,有時莫名憂鬱,他不知道自己竟可以這麼多愁善感。
菁木賴在他腦海,不肯走,可恨偏偏摸不著,他好痛苦,痛苦裡又恍惚感到甜蜜。他想,要是竇菁木二十四小時都在身旁就好了。
渴望親近她,想到身心熱燙,抵不住滿腔熱烈的情感,最後,他將心中徘徊不去的菁木,化成字句,藉著書寫,平復心中狂躁。
想不到,這篇作文竟被老師選中,拿去參加北市小學好文徵選,贏得冠軍,文章貼在佈告欄裡表揚。
竇芷綾傷心,開始疏遠夏澤野。少女心,玻璃般脆弱,暗暗失戀,以冷漠武裝受傷的自己。
芷綾知道夏澤野喜歡的是竇菁木,那篇作文標題是「快樂的下雨天」,內容講的是和朋友打泥戰的趣事,她目睹那場雨中泥戰,很明白主角不是自己。已經夠傷心了,偏偏夏澤野還老是問她菁木的事,他為菁木抱不平。
「就算沒血緣關係,也不應該差那麼多,她穿髒兮兮的衣服鞋子,你為什麼就天天打扮得這麼漂亮,你媽媽很偏心噢……」
「是啊,我跟媽媽動不動就毒打竇菁木。」芷綾故意道。
夏澤野聽出是氣話,立刻道歉。「對不起,我不瞭解你們家的事,不應該亂講……」
芷綾哭了。「你很討厭,我以後不想跟你講話。我知道你喜歡竇菁木,你去找她玩啊,我要跟你絕交。」
芷綾跟夏澤野冷戰,夏澤野無所謂,他如今眼中腦海心裡,全是竇菁木。他主動跑去菁木的教室找她,找她去打乒乓,約她去公園玩,有時又主動送麵包牛奶請她吃,他不在意同儕怎麼想。
竇菁木受寵若驚,過去老是被人排擠孤立,沒想到,模範生夏澤野三天兩頭就找她,一開始感到虛榮,後來是打心裡笑到臉上。她真的好高興,沒辦法假裝不喜歡他了,他們變成好朋友。
下課時放學後,兩人約著到處玩。
竇菁木好快樂,真的好喜歡他啊,他的衣服永遠整潔乾淨,他很高,在他身旁很有安全感。他們去堤防放風箏,爬坡時,他來拉她,他的手很溫暖,力氣大,輕輕一拉,就將她拉上堤防。玩夠了,下堤防時,他也總是主動拽住她的手,很保護地在前頭走,小心翼翼地帶她下去。雖然是這麼開心啊,但為什麼,菁木不懂自己怎麼了,越來越喜歡夏澤野,就越來越覺得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