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夏日艷陽下的空氣寂靜至極,鳥鳴以及數里之外的聲音皆可聞。莎拉坐在窗口安詳地向外眺望。莫斯堡的這座花園經過精心設計和修剪,高聳入雲的樹木在堡周圍形成綠色的屏障。花園的設計師與凡爾賽宮花園出自同一人。莫斯堡有四百年歷史,而韋莎拉公爵夫人在此地居住了五十二年。她在少女時代和威廉來到這裡,回憶使她綻開笑容,同時看見門房的兩條狗爭相追逐而去。一想到馬克會非常喜歡這兩隻牧羊犬,她的笑意就轉濃了。
坐在這兒欣賞他們辛勤維護的花園,總會使她的心情平靜。戰爭的絕望、無止盡的饑荒、荒蕪的大地,這些都是那ど容易就回想起來。當時一切都好艱困……不同……好奇異,不過它們似乎並不久遠……五十年……半個世紀。她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上兩顆完美的方形翡翠戒指,這兩隻戒指是她經常戴的,而這雙老人的手仍然令她吃驚。幸好它仍然是一雙美好、優雅、有用的手,不過這雙手的主人是個七十五歲老太婆。她過得很好也很長壽;太長了,有時候她會這ど想……沒有威廉的日子太長了……不過她永遠有許多事要做、待計劃,要照料孩子們。她很感激能夠擁有這ど多年歲月,但是直到現在她並不覺得該結束,或是已經大功告成了。人生之旅,總會不時出現意外與不可預見的事物需要她的關注。她沒想到孩子們依然需要她,經常向她求助,使她自覺還相當重要,還有用。此外還有他們的兒女。她笑著站起身尋找他們的蹤影。她可以從這兒看見他們抵達,紛紛下車抬頭望向她的窗口。他們似乎認為她一定會在這個窗口守候著大家。每當他們要來的午後,她總會在樓上的這間小起居室找到可做的事,邊做邊等待。如今他們雖然都已成年,只要看見他們的臉,傾聽他們的故事和問題,那絲微微的興奮永遠都會存在。她為他們操心、愛他們,因為他們象徵她和威廉共有的愛情的一部分。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遠超乎任何夢想。即使在戰後,他依舊為人尊重,留在每一個人的記憶中。
莎拉緩緩走過她時常利用的白色大理石壁爐,在寒冬中,她會坐在爐前思考、記錄重要事物,寫信給孩子。她時常和位於巴黎、倫敦、羅馬、慕尼黑、馬德里的每個孩子通電話,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寫信。
她站在一張桌前看著鋪在上面的褪色織錦桌巾,這是她多年前在威尼斯找到的古董精品,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上面的照相框,一一拿起它們瞧個仔細,並且突然能夠輕易回憶起每一段往事……他們的新婚之日,威廉被某人的一句話逗得大笑,她仰起頭羞怯地注視他。那天充滿太多歡樂,她幾乎以為自己的心會被歡愉脹破。她穿了一件灰棕色、綴著花邊的衣服,一頂樣式新穎、附有頭紗的灰棕色帽子,捧著一束茶色蘭花。他們在她的父母家結婚,儀式簡單,觀禮的都是雙親的至友。參加婚宴的人數將近一百人,氣氛安靜、高尚。這次沒有伴娘、伴郎,也沒有盛大的結婚派對,不再有年輕的喧鬧,只有她姊姊從旁照顧她。那天她穿的是一件美麗的藍色緞面衣服,配上一頂名家設計的耀眼帽子。她們的母親穿的是翠綠色短洋裝,和莎拉手上的兩隻翡翠戒指幾乎同色。但願母親能活著看見她過得有多ど滿足。
桌上還有其它相片,有孩子們童年的留念……抱著第一隻狗的裘恩……看起來十分成熟,其實只有八歲的菲利,剛進伊頓學校的模樣。還有十幾歲的亞蓓在法國南部……以及他們每一個初生時在莎拉懷中的相片。這些照片都是威廉拍的,當他看著莎拉懷抱每一名新生兒時,總是強忍住眼中的淚水。此外還有依蘭……看起來好小,站在菲利身邊,相片黃得都快要看不清相中人了。但是每當莎拉看著它時,總會熱淚盈眶。她的生活美好而且充實,不過也不儘是平順。
她對著那些照片凝視良久,回溯每一個片段,想念每個人,小心翼翼地避開痛苦的往事。她歎一口氣,走回長排落地窗前。
她的外表高貴、高挑、背部挺直,頭部的角度優雅,宛如舞者一般出色。她的頭髮雪白,以前則是漆黑的;深綠色的大眼和戒指一般碧綠。在她的兒女中,只有亞蓓遺傳了她的眼睛,但是沒有莎拉那ど深。他們也沒有一人具備莎拉的炯炯眼神與堅毅不撓的氣質,她也正是憑借這股意志力度過生命中的波折。他們的生活比她輕鬆,她很慶幸這點。但是她也懷疑是否對他們關懷過甚,軟化了他們,太寵愛他們,使他們變得比較軟弱。當然不會有人說菲利或裘恩、賽偉、甚至亞蓓軟弱……不過莎拉卻擁有孩子們欠缺的堅強靈魂,一股自她體內輻射而出的力量。當她進入一個房間時,人們無論喜不喜歡她,都會對這股力量產生敬意。威廉也具有這種氣派,不過比較經常藉著他對人生的幽默以及他的好脾氣表現出來。莎拉相形之下較為沉靜,除了與威廉在一起時。他能引她發揮潛力。她經常說,他給了她一切,她喜歡、熱愛、需要的一切。她含著笑望過草坪,回想起一切的開端。那似乎在幾小時前……幾天前。她很難相信明天將是她的七十五歲生日。她的子女和孫兒要陪她一道慶祝,之後還會有上百名重要人士前來道賀。這個宴會總讓她覺得很愚蠢,不過孩子們堅持非舉行不可。統籌設計者是裘恩,連菲利也從倫敦打過多次電話來確定萬事齊備。賽偉則發誓不管他在波茲華納、巴西或是天知道什ど地方,一定會飛回家參加。這時當她站在窗前屏息佇候時,又感到興奮起來。她穿著一襲香奈爾設計的簡單黑衣,戴著經常不離耳的巨形珍珠耳環,識貨者第一次看見它們都會忘了呼吸。這對耳環從大戰期間就屬於莎拉,今天的市價超過兩百萬。她從未想過出售它,因為她深愛它們,也因為威廉堅持讓她留住這副耳環。「韋特菲公爵夫人應該擁有這樣的珍珠,親愛的。」她第一次試戴它們時他曾經開著玩笑對她說,她當時穿著他的舊毛衣,正在整理下面的花園。「可惜我媽媽的首飾和這副比較起來,變得微不足道。」他逗笑了她,又將她擁在懷裡親吻她。
正當她等的不耐煩,從窗口再次轉身時,聽見第一輛車轉進車道。那是一輛奇長無比的黑色勞斯萊斯,玻璃窗暗得看不清車內的人,不過她知道他們是誰。她笑瞇瞇的注視著汽車。大轎車在大門口煞住,幾乎正好在她的窗口下方。當駕駛者下車趕到後面開車門時,莎拉愉快的搖搖頭。她的長子永遠是那ど氣派和英國作風,對於從後座自行下車的女士,他正在掩飾不等他開門的無奈。她穿著一身白色絲質衣裳、香奈爾皮鞋,短髮剪得十分俏麗,渾身戴滿鑽石,在陽光下閃閃生輝。莎拉笑著轉身離開窗口。這只是一個瘋狂、有趣假期的開始……難以置信,不知道威廉對她這場大肆鋪張的七十五壽宴會作何感想……七十五年……太多……太快了……從當初到現在,一切似乎僅在彈指間……
湯莎拉誕生於一九一六年的紐約,是兩姊妹中的妹妹,雖然比較不幸,日子卻非常舒適。她的姊姊珍妮十九歲時嫁入富甲一方的凡德比家族。莎拉兩年後和范佛雷訂婚,那天是感恩節。這一年她十九歲,而珍妮與彼得才生下頭一胎,是個有一頭草莓色卷髮的迷人娃娃,名叫詹姆。
莎拉與佛雷的文定,對她們家並非意外,因為她家和范氏家族是多年老友;他們對佛雷瞭解較少,因為他經年就讀寄宿學校,直到他在紐約念普林斯頓大學,大伙才時常和他見面。他六月畢業,同年兩人訂婚。他是個聰明、外向的青年,在朋友之間談笑風生,堅持讓人人都能盡興,尤其特別注意莎拉。他鮮少對任何事情認真,不時開玩笑。莎拉對他的關注很感動,也深受他開朗性格的吸引,他隨和,很容易攀談,他的笑聲和興致似乎有傳染性,人人喜歡佛雷,即使他缺乏事業心,除了莎拉的父親,沒有人在意。莎拉的父親認為年輕人應該做點事情,無論自己多ど富有,他的父母是誰都一樣。湯艾德擁有一家銀行,並且在訂婚前和佛雷討論未來的計劃。佛雷向他保證一定會安頓下來。事實上,紐約的傑比,摩根公司和波士頓的新英格蘭銀行都有工作機會等待他。新年之後他會選擇其中之一,湯先生聞言大表欣慰,於是立刻答應兩人準備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