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告訴我你是專程到這兒來打電動的?」
陰惻惻的嗓音幾乎沒凍傷了華宇──要不是他正「忙著」的話,他真會給面子的抖下一畚箕的雞皮疙瘩來為好友捧捧場。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嘛。喏。」只見他抓著無線鼠標往床上一指,「只是受寒引起的發燒,沒事。我給她吊上了點滴,很快就會退燒的……噢,這豬頭!吃了我的兩萬兵馬?!」連看都不看他,又埋回屏幕前持續他的亂世統一大業。
工作不忘娛樂,一向是他人生的第一準則。
男人實在懶得理他了,好友的散漫他早成習慣,也幸好這傢伙的能力與他的散漫程度恰成正比,要不,真不相信有誰敢將寶貴生命交給一個邊動手術邊聽股票、喝咖啡的怪醫師身上?
床上吊著點滴的女子仍是合眼沉睡著,無論是計算機裡斷續傳出的誇張打鬥聲還是方才兩個人的對話都不曾驚擾到她分毫的睡眠。快步來到床前,男人撫著她過分蒼白的麗顏,一雙深闇的厲眸因為添入了幾縷心疼的情緒而和緩了幾分。
「真的沒事嗎?張媽說她燒了一整晚沒退……」
「我說沒事就沒事!拜託,要我這超級大名醫來看這小小的感冒已經夠污辱人的了,你竟然還敢質疑我的診斷?早知你沒良心到這種地步,我寧願乖乖去開那無聊到會讓人發霉的醫學會議,也不讓你一通電話就叫……啊啊,我忘了下午還有一場會議!」總算回想起來的華宇誇張的慘叫一聲,急忙收拾著手邊的東西,慌慌張張中還踢到了點滴架,差點整個人就往床上撲去──幸好及時站穩,要不然壓著了好友的寶貝小公主,他百分之兩百會被打斷兩條腿,然後從窗口丟出去。
「搭我的直升機去比較快,車晚一點我要人開去台北給你。」
「那你呢?不回公司去?」已經衝到門口的華宇轉過頭來問。
「不了,幾天沒回來,剛好乘這機會多陪陪晴兒。」垂著眼,他輕輕梳理著女子披散在枕頭上的髮絲,他指上的動作輕柔,深怕會粗心扯疼了她。
那抹不經意流露而出的溫柔讓華宇輕皺了下眉。
「你──」
這麼多年了,心裡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苦,只是仍令人不免為他所放棄的一切惋惜。要不是這女子的存在鎖住了他的腳步,生性不受拘束的他怎需如此壓抑自己去配合這環境?
「七年了,我一直想問你,這樣……值得嗎?祈。」
男人沒抬頭看他,僅是撫著狀似熟睡的女子,語氣淡然地道:「只要她還活著,就值得。不論再七年、再十年,只要她還活著,我就會等她。」
等待,如果是他唯一能做的,那他就等待。
☆ ☆ ☆
傍晚,白晝將逝的剎那,火似的橙紅自天上籠罩而下,夕日餘暉透過薄薄的簾布照進房裡,染紅了米白的床單,照紅了白色的長毛地毯,卻暈不紅沉睡女子太過蒼白的面容。她的容顏依舊,臥床多年不曾消減她一分的美麗,較往日清瘦的身子及蒼白的面容,反讓她多了分楚楚可憐的羸弱。
他還清楚記得那雙美麗的黑眸總是深沉,複雜得教人分辨不出何為她真心所想;柔軟的粉唇總是輕抿一抹淺笑,彷彿再大的事也擾亂不了她的優閒。她的聲音輕甜,輕易就能柔軟他剛硬的脾氣;她的個性很好,從沒有過情緒失控的表現,也不曾見她發過脾氣……過往的點點滴滴沒一分遺忘,遺憾的是,回憶也就只是那些,短短七個月的相處,緊接而來的是將近七年的等待。
這樣的等待還要多久,他不知道。
也沒人能給他答案。
檢查了點滴裡的藥液存量,他熟練的取下她手臂上的針頭,拿著酒精棉花輕壓住傷口止血。
「會疼嗎?我可有弄疼妳了?明知道妳不會理會我的,卻仍然會想著,說不定故意粗魯些,妳就會跳起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呵,是我想傻了,就算是以前,妳也不可能會出現這種舉動。」雖然嘴裡這麼說著,心裡卻很清楚自己絕不可能傷害眼前的女子。
脫去了身上的西裝外套,他輕手輕腳上了床,和衣躺在她身邊。因為怕壓著了先前打針的傷口,先是細心的將她的手臂拉高,才將她整個人抱進懷中。
她身上過高的體溫讓他心疼,皺緊了眉。
「發燒讓妳很難受嗎?我陪妳睡一會兒,晚點再叫妳起來吃藥。」
他喃喃低哄著,彷彿全然不覺自己正在自言自語。
☆ ☆ ☆
敲門聲喚醒了小憩的男人。
「少爺,我端了粥上來,該讓小姐用餐了。」是張媽的聲音。
「別進來,在門口放著。」
出聲吩咐完,他用手抹了抹臉,打算要掀被下床,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麼,連忙轉過頭細瞧身邊熟睡的佳人,輕輕揩開她汗濕的劉海,再以手心探量了她的體溫,這才鬆了一口氣。
總算是退燒了。
「晴兒!晴兒醒醒。」拍著她的粉頰,他喚了好一陣子,才見她緩緩掀起眼睫,露出底下一雙無光的墨眸。
美麗的墨眸似兩泓流動不了的死水,冷淡的視線裡沒有任何一絲情緒的流轉,微微渙散的眼神定在前方不知何處。她的確睜開了眼睛,可那一無所覺的表情卻讓人錯覺她根本就還未清醒。
男人伸手拉她坐起,開始動手解著她衣上的鈕扣,女子異常安靜地任他擺弄手腳,很快的,原本就單薄的衣物讓人褪得精光。渾身光裸的她仍是不言不動,一直沉凝不移的視線讓她像具沒有靈魂的人偶娃娃。
面對她不尋常的反應,他卻是視而不見,習以為常的在她粉嫩的頰上輕啄一記,彎身抱起她走向浴室。
「妳流了一身汗呢,讓我們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嗯?」明知道她不可能回答,卻還是習慣以問句同她說話。
偌大的浴池很快的注滿溫水,他褪盡衣物,抱著她一同進入浴池。
舒適的水溫讓他滿足的輕歎。
「好久沒有好好的泡個澡了。最近公司裡好忙,連著幾張大合約讓我好幾天都沒辦法回家,就連傑瑞也讓我拖著睡了好幾天的辦公室。」將她攬靠在胸前,他似是自言自語,低喃地訴說著近日的生活,「與藍天企業的合約前天才簽下,昨天的股東會上就吵得熱鬧紛紛,什麼內幕、什麼私利回饋的說法全出了籠,甚至還有個老頭找民代開了個記者會要舉發官商勾結的弊案!嘖,結果氣得傑瑞一怒之下居然找人去老頭家裡開了兩槍,打破他的百萬古董花瓶的結果是讓那欺善怕惡的傢伙再也不敢隨便亂說話。」他輕笑了幾聲,才又道:「也幸好這事沒鬧大,不了了之,要不,這下傑瑞肯定要讓他背後那有權有勢的本家逮回法國去關禁閉了……」他彷若發現什麼似的頓住了話。「都沒發現,妳的頭髮已經長了好多。」
從池水裡撈起幾綹長髮,又放手任那柔軟的髮絲自指間緩緩松落滑下……再撈起……又任其滑落……他反覆著這個動作,臉上的神情既是專注又帶著愉悅,彷彿在進行什麼遊戲似的。
「要讓妳知道我竟然擅自讓妳留了這麼長的頭髮,一定又要生氣了。我記得妳總嫌長髮麻煩,才過了肩就急著要去剪短,可我最愛看妳長髮披肩的模樣兒,清靈靈的,可愛透了。婉轉求了妳好幾次妳都不願留長,現在可好了,明知妳抗議不了,我就偏不給妳剪頭髮,讓妳留下這一頭我喜愛的長髮,誰教妳不願再與我說話了。」他狀似打趣的說著,語氣輕鬆自若,卻聽得出些微的苦澀。
伸手為她合上眼皮,拿起蓮蓬頭開始沖掉她發上的泡沫。
「傑瑞兩個鐘頭後會過來接我,我得回公司去了。妳要乖乖的,知道嗎?別又搞出什麼發燒生病的事情來嚇我,我老了,可不像以前年輕力壯能讓妳這麼玩。想想,時間真的過得好快,我都三十一歲了呢,而晴兒是二十四歲,剛好是七年前我的年紀……」說著說著,他彷彿思考般沉吟不語。
深墨似的眼兒緩緩的眨了一下,像在躲避不小心飛濺而來的泡沬,瞳底有抹細微的光彩一閃而逝,隨即又回復成平日的沉靜無波。
☆ ☆ ☆
七年。
這個聽起來就是很長很長的時間,對他或是對她有什麼特殊的含意嗎?
雖不常,但也不是第一次聽他提起了。
當他每每用那種令人揪心的語調說出這個時間時,自己也會莫名其妙的跟著難受。
她的世界仍是一片黑,但自從讓他的聲音滲入之後,偶爾也會有些不同的色彩出現。
藍色憂鬱、紅色憤怒、橘色煩躁、褐色悲傷、綠色恐懼、灰色無望,還有一點點希望的白……這些,全是由他帶來的顏色。
她知道,自己正在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