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憶齡瞟了楊啟猶一眼,安撫道:
「好吧,媽媽陪你們去,漢漢想到哪玩呀?」
小小的腦袋瓜認真想了想,興高采烈地大喊:
「動物園!」
基本上,想在動物園裡吸收到什麼新鮮空氣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在空曠區,空氣中依舊瀰漫著動物體特有的膻腥味。
宋憶齡的鼻子一向敏感,所以她從來就不喜歡毛絨絨的布娃娃,而此刻置身在這樣一個對她的嗅覺充滿考驗的環境,她感到坐立難安,但又不想教漢漢失望,所以她忍著不適,強顏歡笑地陪他們父子倆走過一個又一個的柵欄。
由於天氣太過嚴熱,許多動物都躲在洞穴或岩石後懶得出來見客,剩下的就是那些無處可躲或不怕烈日的,盡責地將它們的私生活一覽無遺地展露在遊客眼前。
「怎麼了?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楊啟猶終於發現她的異狀。
「沒事。」宋憶齡避開了他的關懷。
這時,看猴看得入迷的漢漢忽然轉過頭來,不解地望著大人們問:
「為什麼小猴猴跟大猴猴都住在一起,媽媽卻不跟我們住在一起呢?」
兩人聞言怔了怔,宋憶齡瞪了瞪楊啟猶,壓低聲音譴責道:
「這就是你一早將我吵醒的真正企圖?你找孩子來當說客?」
「冤枉!」楊啟猶忙不迭高舉右掌。「我找孩子當什麼說客啊?」
「你說漢漢需要一個媽媽。」
「憶齡,漢漢我一個人帶了這麼多年,如果我真急著要找個女人幫我帶孩子,老早就娶了,但,任何女人都不是他的媽媽,只有你才是!我相信關於這點,我們父子倆絕對有這個共識。」
「那為什麼你以前從來沒提過,現在才提?」
楊啟猶別有深意地一笑:
「你是在怨我讓你等得太久?」
「少臭美了你!」
「漢漢再過不久也該上小學了,進入同儕,免不了就會開始有比較,當別人都有媽媽,漢漢卻沒有的時候,我無法預期他會怎麼想。也許就如他問的,為什麼別人都能在一起,我們卻分開?」楊啟猶趁機動之以情。
「孩子的接受度與理解能力往往超乎大人的想像範圍,我想他應該能夠瞭解我只是他的媽媽,並不是你的妻子。」宋憶齡輕描淡寫。
「憶齡,你真的變了!」楊啟猶略微咬牙道。他好說歹說,她卻不變初衷。
「時間本來就會改變很多人事物。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們先前便討論過了,我很滿意目前的生活,並不想作何變化。」
「難道為了漢漢也不願意?」
「再說吧。」漢漢在場,她不想把話說得太絕對,於是避重就輕地帶過。
「我想知道你拒絕的真正原因。」他根本就懷疑她外頭有別的男人了。
「什麼真正的原因?」宋憶齡顯得不耐。「明明本無事,硬要惹是非,你何必呢?」
「為什麼你總要將氣氛搞得這麼僵呢?」楊啟猶沉了臉。
「是你先引起的,現在反倒怪起我來了?」宋憶齡心生不滿。
「不要吵架好不好?」漢漢怯怯地打斷他們。
「媽媽她不想當你的媽媽了!」楊啟猶遷怒地低吼道。
「你別無中生有行不行?孩子可不是你的情緒垃圾筒,沒必要受你遷怒。」宋憶齡伸手要抱過漢漢。
楊啟猶手臂一轉,故意不讓她碰孩子。
「既然你無意為他做些什麼,那索性也別當他媽媽了!從今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你什麼意思?」宋憶齡揪住他的衣袖。
「你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你憑什麼擅做決定?」宋憶齡慌了。他的意思是,以後都不再讓她碰孩子?
「我沒有,做出這個決定的是你自己。」
「你這算是在威脅我?你莫名其妙!卑鄙!」
「我莫名其妙?我卑鄙?」楊啟猶眉稍微挑。「呵,隨你怎麼給我安罪名,都無所謂了。」
語畢,他往出口處走去,懷裡的漢漢則不時回頭凝望被丟在後方的媽媽,一臉的泫然欲泣。
宋憶齡當真愣在原地,心裡的恐慌愈擴愈大,不知他是言出必行或意在嚇唬她。
待回過神追上前,他們父子倆早揚長而去——
不敢相信,他居然真的就這麼丟下她!
在這種地方,上哪攔計程車呢?
宋憶齡懊惱而心不在焉地往前走,迅雷不及掩耳地,身後傳來一陣猛烈撞擊,轉瞬間,她被強大的衝力微微拋離地面而後墜落,接踵而至的疼痛立刻侵略她體內每個細胞。
在黑暗整個淹沒她之前,她似乎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爸爸,為什麼我們沒有等媽媽呢?」坐在疾駛的車裡,漢漢鼓起勇氣問道。
「她不是你媽媽!」
大人一句意氣話,卻教孩子的腦袋裡漲滿疑問。
「可是……從小到大,她都是我的媽媽呀,怎麼現在突然不是了?」漢漢凝緊了他那兩道細細小小的眉。
「囉嗦!我說不是就不是!」楊啟猶叱喝。
漢漢連忙噤聲,縮緊了他小小的身軀,心裡自責地想著,都是他不好吧?如果他沒說要到動物園來,或者他沒停在猴園前問了那個問題,也許爸爸媽媽就不會吵架了……
在他那小小的腦袋瓜裡,負荷著不應屬於他的早熟思想,並以倍數累積著。
「爸爸,那麼『不是媽媽』要怎麼回家呢?」
那句「不是媽媽」讓楊啟猶轉了頭,他睨了小孩一眼,不知該氣或笑:
「你管那麼多幹嘛?」
「『不是媽媽』是陪我們一塊去的呀,我們載她去動物園,當然也應該把她載回家呀,『不是媽媽』曾經也是媽媽,我們這樣丟下她,她該怎麼辦?」
他那刻意區分的「不是媽媽」惹得楊啟猶不由自主想發笑。
「人小鬼大!」
「我們轉回去接『不是媽媽』好不好?」漢漢見父親神情有軟化現象,忙懇求道。
「好吧。」其實他也不是故意要丟下宋憶齡,只是惱極而負氣之舉,這會有漢漢當橋樑,他也才好下台階。
不料車回駛至動物園出口處,赫然見到宋憶齡倒下那一慕,他低吼一聲,停妥車,還來不及抱下漢漢便飛奔到她身邊——
「憶齡!憶齡!」
血緩緩從傷處流出,暈染了衣服,那些紅色的液體,像是正一點一滴地帶走宋憶齡的生命……
「撐著點,憶齡,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楊啟猶抱起她,焦急忿怒之餘不忘對著肇事者大吼道:
「你最好跟著來,別動一走了之的歪念頭,否則我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年輕的肇事者發現自己撞了人,惶恐地站在一旁;而年輕女孩則畏怯地縮在年輕人身後,這對小情侶似的男女,一瞧就知道還未成年。
這年頭,年輕人的作為是愈來愈大膽了,不過十多歲,就偷開父母的車出門逞威風,嫌摩托車不夠看了!真不知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怎麼管教孩子的,又或者根本是放牛吃草表民主?
漢漢一見到渾身是血的宋憶齡,立刻嚇得哭了出來。他邊哭邊喊邊回頭望倒在後座的母親。
「閉嘴,漢漢!媽媽沒事,你別哭得爸爸心慌意亂。」楊啟猶低喝。
「都是爸爸的錯!如果爸爸不把媽媽丟下就不會這樣了……」漢漢含淚指控。
「我說閉嘴!」楊啟猶按了下喇叭洩忿,加快油門,急速超越一輛龜行的小貨車。
他不敢隨便將她交給小醫院,硬是撐到了市立醫院,一進急診室,接著是一連串的急救工作。
楊啟猶抱著漢漢守在簾外,坐立難安,偏偏又什麼忙都幫不了。
至於那對小情侶果真乖乖地跟了來,兩人絞扭著雙手也守在一旁。
楊啟猶原本很想向他們開罵,但在宋憶齡的安危尚未確定前,他連罵人的心思都沒有。
等了彷彿有一世紀那麼久,簾幕才被拉開,醫生拿著病歷表在記錄些什麼,護士則推著儀器跟在側邊。
「她怎麼樣?」楊啟猶迫不及待地詢問。
「不幸中的大幸,只是些擦傷。至於有沒有腦震盪的現象,則得再觀察觀察。」醫生慢條斯理地回答。
「簡言之,她不會死的,是不是?」
「不,我還不敢向你保證,因為腦是生死存亡的最大關鍵。」
醫生留下這句話,便忙著其他病患去了。
「媽媽什麼時候才醒過來?」被楊啟猶抱在懷裡的漢漢望著昏迷中的母親,想伸手碰碰她,終究沒有勇氣,怕不小心碰疼了她,也怕那副纏著紗布的模樣。
「不曉得。乖,漢漢求媽媽別睡太久。」
「但媽媽不是睡著了呀。」
「總之你多喊喊媽媽,知道嗎?」
「嗯。」
楊啟猶將漢漢放在病床邊的凳子後,轉身走向那對小情侶。
「等等警察會過來,你們通知父母了嗎?」
年輕人慌亂地猛搖頭。
「能不能不通知父母呢?」原本緊緊跟在他後頭的女孩忽然跳了出來,情急地問。
「你們成年了嗎?有駕照嗎?那輛肇事車是你們的嗎?如果你們足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那麼通不通知父母倒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