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人合力扛起的大轎,四周尚有數名家僕婢女隨侍在側,轎上坐著一男一女,堂而皇之地調笑交談,無視於眾人的目光。
雖說天恩王朝民風開放,但到這地步實在太過!季千回鎖起柳眉,縱然她行走江湖多年,也沒見過這等不知羞的場面。
再說轎上男女--那女子,如果她記得沒錯,應該是北武郡王的大閨女墨蘭芝。
至於那男人--啊啊,很熟的面孔哪,之前才在鍾寧山見過,他正是救了若瞳的那個男人,叫什麼來著,嗯……
「鳳……驍……陽……」
對對!她想起來了。
「沒錯,就叫鳳驍--若瞳?」發現回答她心中疑惑的人是身邊的妹子,季千回移回視線,大吃一驚。
和她一樣看著大轎遊街而過的殷若瞳,此時此刻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漾著薄薄水霧,視線跟隨轎子移動。
突然間,轎上的男人以幾乎是貼上身邊女子的親密,在那女子耳畔說著不知是什麼內容的話,逗得那名女子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見狀,殷若瞳再也忍不住,斗大的淚珠掉了下來。
轎上的男子也恁奇,就在殷若瞳掉淚的同時,俊美的臉適巧轉去另一個方向,錯開了梨花淚顏。
「為……為什麼……」
她覺得心好痛!像被活生生撕裂成碎片般痛!
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不是麼?為何她看了如此心痛?
她和他才見過兩次面而已,為什麼會這麼難過?
是了,如果方才沒有四目相對,沒有看見他的表情在見著她時僵了下,讓她發現他注意到自己,就不會這麼難過,不會這麼難過的!
嗚……
他明知道她在看,才故意和那名女子親暱耳語,才故意……
「明明……他明明看見我……明明見著我卻……卻這麼做……」
「若瞳?」季千回靠近她。雖柔弱,卻也有堅強固執的一面,至少,自貴妃死後,她未見她掉過一滴淚,然此刻……「怎麼回事?為什麼--」
「沒、沒什麼。」殷若瞳拭去淚,強掛起笑臉。「沒事。」
「真的沒事?」沒事這妹子會哭?要她相信她沒事,不如拿把刀殺了她!「不可能沒事。」季千回說得斬釘截鐵。
「我--」她搖頭,是她自己的錯,誤植情種因而受創,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
誰都沒錯,錯的是多情人。
「瞧瞧,那一對男的俊美、女的艷麗,真是天造地設哪!看來貴氣得很,不知道是哪家的名門千金和公子爺哩!」
「就是就是,我聽說那轎上坐的是北武郡王的長女,那公子哥兒是西紹郡王的次子鳳驍陽,半個月前才到咱們北都來。瞧瞧,這長公子已經是俊逸非凡了,這二公子也是不遑多讓,各有各的長處哪。」
「不過……若將這兩兄弟比一比,我倒覺得世子較好,這二公子成天不是遊玩就是作樂,風評沒鳳家世子來得好。」
「我也這麼覺得……」
百姓私語清楚地傳到殷若瞳耳裡,心痛得忍不住掉淚的她卻一個勁地搖頭。
錯了!你們都錯了!天可憐見,她多想向他們這麼說。
錯了!他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是縱玩貪樂的人,不是啊!
他、他只是一個……一個孤獨寂寞的人,只是一個不被人瞭解的孤獨的人而已,他……嗚……
「若瞳!」聽到嗚咽聲的季千回急急將她拉進較少人注意的胡同,拿出絲帕拭去她的淚。「到底怎麼回事?別忘了現下你可是個公子哥兒,堂堂男子漢當街落淚成什麼樣子!老天爺,你就快快別哭了,姊姊求你了。」
「千、千回……」
「什麼事?」現下只要能讓她止住哭泣,要她去摘天上的明月都成。
「我們……我們回宮去……」
眼不見,心就不會煩,也就不會傷心了。
她不該出宮,至少,不該今天出宮。
※ ※ ※
他看見她,也從她錯愕的眼神中發現,她知道自己看見她了。
隱隱作痛的胸口,比起昔日師父強壓他表演胸口碎大石,硬是將百斤重的石塊放在他胸前的窒悶感更深、更重。
這是什麼樣的感受?為何獨獨因她而起?
不過是街頭偶遇,不過是四目交錯的片刻,他為何在那時和墨蘭芝故作親暱?
又為何刻意看她會作何反應?
又……為什麼在讀到她難以掩飾的驚愕與傷痛的表情時,心頭會隱隱泛疼,難受得別開臉逃避?
他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初見時,驚訝於她的柔美和嬌弱,那似風吹就倒般的飄然纖細,讓他不自禁地多管閒事救了她。
再見面,訝異於她的絕色嬌顏,以及不該出現在嬌柔無力的她身上那份無畏無懼。
她明明看穿他掩飾壓抑的表相下的陰邪,明知他可怕,卻還是願意接近他,撼動自小包圍在他四周的冰牆,狠狠地敲下一角。
任何能動搖他的,不管是人是事還是物,他都必須疏遠;否則,一旦有所偏傾,牽動的不單單是他自己,還有整個天恩王朝的命數。
為什麼--鳳顯是他?
他寧可做一個被命數牽制的平凡人,也不願做一個牽制命盤的人,動輒得咎。
誰懂他進退維谷、步步如履薄冰的辛苦?
誰想當鳳顯就讓誰當不就得了!為什麼非他不可?
如果是平凡人,他就可以隨心所欲、隨性所至,不必思前想後、不必苦苦壓抑自己,就連--
面對令自己心動的佳人,也無法有所表示……
單純無爭的柔和、通透的玲瓏心、美妙婉轉的嗓音、衣衫下如凝脂皓雪的細緻……
那姑娘--縱使女扮男裝,還是無法藏住那份與生俱來的嬌柔纖美。
忽地,一道黑影一縱而下,邢培玠一張冷臉臭得很。
而他突兀的出現也讓鳳驍陽暫時移轉注意力,俊美無儔的臉上是一派泰然自若的笑容,實與虛各佔幾分沒有人知道。
「辦妥了?」
「根本不需要派人暗中保護。」邢培玠從懷裡取出瓷瓶,沾了點藥抹上左頰的血痕。「她身邊有人。」
「在你臉上留傷?」輕笑揚起,惹得眼前那張冷臉臭上加臭。「我記得她身邊只有一個性烈似火的姑娘。」
邢培玠不語,被一個女人的鞭子在臉上留傷不是什麼風光的事。
「跟蹤被發現,可見那姑娘武功不弱。」
「……」還是不語。
「鳳凰玉是不是在她手上?」他曾回鍾寧山找,卻遍尋不著,只能推想是被她撿去。
如果讓有心人得到鳳凰玉,到時鳳顯現世的消息流入民間,無疑是開啟天恩王朝滅亡的大門。
再者,若那人持鳳凰玉佯稱自己是鳳顯,妄想號召天下有心異動的江湖人士、朝廷官員,恐怕會多生事端。
能不顯世就不顯世,這是他知道自己肩負的命數後不斷告訴自己的話,隱於野、隱於市,隨便哪裡都可以,只要不顯於史冊就行。
但願……願鳳凰玉是在她手上,而不是被他人拾走。
「鳳驍陽。」
「嗯?」他抬頭,頭一回見他主動開口。
「你命我跟蹤的姑娘是什麼來頭,你可知道?」
「若知道就不會要你跟隨在後。」他懂算學不代表無所不知,他到底還是個人,不是神。
「她是宮裡的人。」就因為訝異跟蹤的終點在皇宮,他才會一時不察被發現,不過這一點他是不會說的。
失敗就是失敗,沒有理由可搪塞。
「宮裡的人?」眉頭一鎖,他問:「宮娥?」
「她姓殷。」
殷!鳳驍陽瞪著傳達消息的男人,無法再像平常一樣不動聲色。
殷,是天恩王朝的國姓。
而她--姓殷?
「你還認為她是一名小小的宮娥?」
「她……叫什麼名字?」
「殷若瞳。」
第五章
當今皇上賜四郡宅邸於北都城的原因眾說紛紜,一是為接待每年赴京述職的四郡郡王,一是當作給四郡派世子駐京時的獎賞。
無論原因為何,墨蘭芝--北武郡王長女,皆不以為意。她隨大弟墨步筠來到北都城後,便開始與達官顯貴府中千金交往,由於她不同於時下女子的豪爽性情,在眾家閨女間倒也如魚得水,短短時間內成了千金們的閨中密友。
再加上北武郡王對她疼寵有加,即使她一擲千金也從不皺一根眉。是以,北武郡王府總是成為名門千金們聚集交往的地方,笑談心事、撫琴吟詩,沒有人會管。
墨蘭芝性喜交友,常派下人送帖給各府千金,邀請她們到府遊玩;有時,也會隨同大弟墨步筠邀請王公子弟到府一聚,刻意造成雙方邂逅的機會,成就不少姻緣。
是以,王公子弟與名門千金對北武郡王府的邀帖更是樂於接受,欣然前往。
鳳驍陽身為四郡派駐北都城的人質之一,席上自然少不了他。
更何況,傳聞墨蘭芝與他交情匪淺,他在場自是理所當然。
而今日,不同於以往,人秋之際,墨蘭芝忽然心血來潮,以「秋宴」為名,邀請王公子弟、名門千金,其中更包含了難得出席這等聚會的皇室貴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