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她對自己說,在這三年內,她會竭盡所能學得一技之長,在賺取溫飽後,未來的藍圖她一定可以再繼續塗上鮮麗的色彩。反正因為有這樣的夢想,所以她比一般同齡的學子來得堅強,亦來得樂觀。而更慶幸的是,她在學校裡還結識了一群忠誠的同學,友誼讓她少年十五便離家的遊子,有了生活的重心及心靈的撫藉。
離夢想的日子愈來愈近,她豈可貪一時之快,把之前的努力全數付諸流水,再說,對方是個「社會份子」,那種拍拍屁股就行走天涯的成人世界,不是她承受得來,可她又受不了這種天人交戰的煎熬,尤其在她有些確定自己是在乎他時,她如果還不能急流湧退,就只能等著萬劫不復了。
「澎澎28票,母后12票,思萍15票,澎澎當選。」江靜在台上宣佈票選結果,離開班長一職,斷絕他和她唯一交集的路,是她湧退的方式。
「江靜,」澎澎舉了手。「老師知道我們要改選班長嗎?」
澎澎是不明白江靜最近發生了什麼事,但因為多少也知道她某些成長背景,所以不追究的采支持她的態度,只是……這事是不是應該讓老師知道一下比較好。
「不知道吧。」江靜聳聳肩。「不過沒關係,我們待會兒一起去找他報告就好了。」
是這樣嗎?澎澎怎麼有種錯覺,一向樂天知命的陽光美少女,隱約中透露了一絲絲憂怨的氣息。
「報告。」放學鐘響,她們趕在赫威風下班前,在導師休息室逮到他。
赫威風低著頭批改著周記,側臉剛毅的線條,冷峻中透露著不解及無奈。第幾個禮拜了,江靜的周記除了第一頁的國內外大事有按部就班寫之外,其它像班上重要紀事、我的生活檢討、讀書心得……幾乎是以「尚可」、「無」這等字眼帶過,大篇幅的空白,似乎在鳴唱著她的年少輓歌,但,她真的非得逼他作決定是嗎?
「老師。」開口的人是澎澎。「嗯,我們有點事想跟老師說。」
「嗯,說吧。」他很快的掃了澎澎一眼,便把目光放在一旁沒開口的江靜身上。
這小女生瘦了,微鼓的桃紅雙頰削了一大圈,臉色也菜得一副沒元氣的德性。
唉!真的有那麼難嗎?他只是要她誠實面對她自己心靈深處的感受而已,不是嗎?
「江靜她……她不想當班長。」澎澎誤把他的不捨眼神誤認成垂詢,見江靜仍閉著口,她囁嚅的代她回答。
「哦?」她果然想逃到底。
「嗯,江靜她這陣子身體不好。」澎澎斜睨了一下她,這江靜是中邪了嗎?幹嘛死不說話。
「是這樣嗎?」
澎澎要繼續代言,卻被他一個手勢制止:「江靜,是這樣嗎?」
「是。」空洞的眼神、痛苦的語調。天哪!他如果不快點兩手抱胸,真不曉得是會出拳揍醒她,還是當著其它人的面上前擁她一把。
「好吧,那新班長……」
「選出來了,是彭麗蓉。」不多問嗎?既然如此,她也不必多說。
他轉頭看了澎澎,這場戰役中無辜的炮灰。
「不愧是前任班長,做事明快果決,不給人任何一點商量餘地。」他似乎抱怨她們的「先斬後奏」,卻掩不住嘴角那抹迫於無奈的訕笑。「那就辛苦康樂了,下次班會,我們再選出一個同學來補妳的位置。妳們找我就只講這件事嗎?」
「嗯。」又恢復成澎澎一人答題。
「好啦,沒事就趕快回家吧。」
「謝謝老師。」依然聽不到江靜的聲音。
「康樂,」出其不意的,他把走到門口的人叫住:「妳先回去吧。」
隨話走到江靜身邊:「班長,妳留下。」
直到澎澎沒再回頭的走出休息室後,赫威風的怒氣摻著無力的倦怠一下子佈滿了他的臉。
「妳很不快樂,是嗎?」幾個老師前後離開休息室,沒有人在的不安全感很快襲上江靜心頭。
「江靜,說話。」赫威風溫和的口氣夾帶幾分要脅。
「我待會兒要去打工去。」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終於惹怒了他。
沒多想的,他只能搬出老師的權威。一個箭步的走向桌前,抽出上個禮拜段考的考卷,在她眼前晃了晃。「妳得留下來上課後輔導。」
江靜垂著頭,連日積壓的委屈一古腦的被考卷上的數字給逼了出來。
先是弄得她不明所以的面對他大膽的告白,再來是應付他似有若無的挑釁,最後她沒法專心唸書,功課開始一落千丈的下滑,結果連申請獎學金補助生活費的機率也因此岌岌可危,這些他知道嗎?不知道的,他從未沒問過她的想法,只是一古腦的要她接受他的情意。他對待她的方式……多麼自私的人啊!咬著牙,不讓眼眶裡的淚水洩露心裡的秘密。
但,眼淚背叛了她,啪答一聲的落在她交握的手背上。
她趕緊轉開頭企圖掩飾,不過,有人比她更快。赫威風扳起她的臉,倔強的表情讓兩行清淚更加我見猶憐,下意識伸手掬她的淚,成串的珍珠就這麼斷了線答答落在他的掌心上。
「真的不行,是嗎?」不管是不是,他都要捨得了。如果這樣做可以讓她收拾起往常的笑顏,恢復她一貫的明亮,他寧願。
江靜抽噎得更凶了,極度顫動的肩頭,在在捶打著他的心,一次比一次重,一聲比一聲疼,為了使自己的心不因過度疼痛而瀕臨衰竭狀況,不顧一切的,他攬住了她。
「別哭了,我放妳走。」他吻著她的發。「如果妳真的不要我,我放妳走,不要傷心了,好不好?嗯?」
他摩挲著她的小腦袋,繼續說:「那天在頂樓我說的話對妳來說或許衝擊太大,但絕不是心血來潮。不相信對嗎?那是因為妳沒有在書店裡遇過一個女孩,她逮住了一個偷書賊,勇敢率直的模樣讓人一眼就喜歡上她,如果妳的運氣夠好一點,甚至可以在她的學校認識她,感受她如光一樣的朝氣活力、雲一樣的柔軟體貼。而當有一天,妳發現這個女孩在你心中已佔據不少地位,甚至想分分秒秒都見到她時,江靜,妳告訴我,要是妳的話,妳會如何全身安然而退?」
她停止了抽搐,兩眼紅腫的盯著他襟前鈕扣,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回答他什麼。
赫威風則鬆了一口氣,緩緩地呼了呼她的髮絲,拉開她。「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如果妳在路上遇到我,還會理我叫我嗎?」
「啊?喔……會啊。」她和著濃濃的鼻音說,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師生之道多少也會兼顧點。
「叫我什麼?」
「老師。」不然叫什麼?
「老師?」赫威風淺笑了一句。「江靜,幫老師一個忙好嗎?」
哭過之後,又聽了他一席比「告白」更令人動容的話,她平靜的點了點頭。
「喊我一聲。」
「老師。」
「不,是赫威風,我的名字。」
「赫威風。」她在暗地裡是這麼喊他,所以今天當著他的面叫起來倒沒啥彆扭。
「再喊一遍。」
「赫威風。」她的嗓音清甜不膩,聽起來格外悅耳。
他的嘴角終於向上揚了起來。「下次走在路上看到我,記得要喊赫威風,嗯?」
說完這話之後的兩個禮拜,江靜的班上來了個代班導。
從此,她不曾在路上看過他。
參加完母后的婚禮,回到家已是深夜十一點半。
高中畢業後,同學們一個個升學去,念二專、四技、大學,甚至出國的,幾年下來,或許是工作,或許是婚嫁,大家散居各地,各忙各的,總也難湊出個日子聚首。「喝喜酒」不過是巧立名目,讓人們放下手邊的工作,名正言順的圍在一塊,而七、八年沒說的話,又豈是一場忙亂的喜宴中就說得完,於是ㄙㄨㄚˋ了午茶、又ㄙㄨㄚˋ了晚餐,消夜當然也沒跑掉的,大伙聊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江靜揉著穿了一天高跟鞋的腳踝,細嚼這多語的一天。八年了呢,當年的無憂少女一個個嫁人妻、為人母,褪去無知的糖衣,品嚐人生的甘苦,有人抱怨先生的不忠誠,有人批評社會亂像帶給下一代的影響,有人總覺得有更好的工作等著她去跳槽,當然也有人感歎時光的流逝。
她換上家居服,坐在梳妝檯前卸妝。為了今天的婚禮,她特地去洗了頭,把她齊眉的妹妹頭吹得更亮麗柔順,雖然她的膚質一直好得不上妝就很漂亮,但為了不失禮,她還是畫了眼彩,塗了口紅,整個人是脫俗的清新,在一群玫瑰貴婦打扮的女人中,她像朵百合,幽雅的吐露芬芳。
馬齒徒長,澎澎是這麼稱呼她的保養之道。她原本也以為自己的「馬齒」只是外貌,未料在楊思萍拿出一張卡片後,才發現心底深處的馬齒這麼多年以來沒有再為誰發芽過。自從他走了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