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孜喬兩手抌在後腦勺,仰頭笑道:「爺爺,那種爛人的爛名片,丟掉算了,免得污了咱們的手。」今晚的星空清明透亮,一如她的心情。
殷爺爺可沒真聽了她的話,他記得那位陌生人臨去前殷切誠懇地請托,無論如何一定要將名片交予殷孜喬本人,請她和名片上的人聯絡。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況且那位仁兄怎麼看也不像孫女所說的「爛人」。
當殷爺爺以手勁之力撫平了名片上的皺痕後,拿到扶桑樹旁的路燈下,就著昏黃微弱的光線喃喃地念道:「近西飯店副總經理陸擎天。」
殷孜喬突然覺得天上的星子掉落下來,砸到自己似的。
「爺爺,不是吧?應該是富華飯店餐飲部主管……等一等!」她猝然搶過爺爺手中的名片,眼睛睜得像放大鏡似的瞅著剛才爺爺念過的那幾個字,「真的是近西,哈!不是富華,哈!」她整個人如一座雕像般佇立在路燈下,傻不愣登的笑著。
殷爺爺也像是參觀雕像的遊客,忍不住好奇地在她的後腦勺拍了一下,彷彿想藉此確定雕像會不會動。
「孜喬,你怎麼了?」殷爺爺一直不放心她一個沒爹沒娘的女孩子,單獨流落在異鄉,吃不飽、穿不暖,也沒個親人照應,可憐的孩子!
「爺爺,那個副總經理有沒有說要錄用我?」她清亮秀麗的五官寫著歡喜。
殷爺爺又開始搖頭晃腦地回想那天的情況,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殷孜喬強忍住內心的狂喜,暗忖著,一定是的,否則近西飯店的人不需要大老遠從台北跑來這種窮鄉僻壤的村落找她。哈,算他們有眼光,慧眼識英雌。
本來以為那天的穿著應對均不得體,所以沒將面試的事放在心上,沒想到天無絕人之路。殷孜喬心裡暗自竊喜。
「好像……沒有這麼說。」殷爺爺終於想到了,可是答案有些出人意料。
「沒……有,怎麼會呢?」殷孜喬好像從雲端重摔下來,而且是尾椎骨先著地,那股疼勁兒,比粉身碎骨還痛苦。
「不過,他有交代,請你務必要跟他聯絡。」殷爺爺又補充一句,把殷孜喬從粉身碎骨中救回一條命。
「我就知道,嘿嘿!」她又朗朗而笑,「爺爺,你說,他不願明言我被錄取了,是不是想到時候再給我一個驚喜呢?」她一廂情願地將那人來訪的目的合理化。
殷爺爺只是一臉疼惜地看著她,以為她是因為獨自在外工作,凡事沒人照料,忽略了飲食營養,連帶地影響到腦子的活動力,所以講起話來才會這樣顛三倒四,他一句也聽不懂。
「對的,一定是這樣,他想給我一個surprise!哈,真有意思!」她重複地說著,想說服自己相信這個謬論。
其實思路清晰的殷孜喬又何嘗沒想到surprise只會發生在熟人之間,而她和那位副總經理卻只有一面之緣。
夜裡,當殷孜喬上樓在八仙桌前燃香祭拜父母的靈位時,她將心中的事都擱了下來,向來報喜不報憂的她,只希望雙親在天上能安適而喜樂,別煩人間事。而她也暗下了決定,不管近西飯店的人究竟為了何事找她,明天她就回台北。
第二章
殷孜喬回家不到一天,又要走了。
殷奶奶再也裝不了酷地真情流露,百般叮嚀,要她學電視上廣告說的,做個工作認真的女人,才會美麗,雖然她已經不乏美麗了,可是認真工作自然不會被老闆開除。
奶奶的苦口婆心,殷孜喬只當是中了廣告的毒。
殷爺爺則交給孫女一張一日三餐的菜單,吩咐她要照單全吃,保證吃了會讓她「頭好壯壯」。
殷孜喬聽了兩老的電視教學法,差點沒昏倒,真是一對「電視老兒童」,也是她最可愛可親的爺爺和奶奶。
告別了兩老後,殷孜喬再度回到繁華忙碌的城市。
※ ※ ※
殷孜喬回到台北賃屋處,門口放著一堆報紙,是她這幾天外出,送報生幫她迭起來的。
經過一路舟車勞頓的她,疲累得只想找出鑰匙,進去小套房裡沖個涼,洗滌連日來的風塵僕僕,至於那堆及膝的報紙,已經從新聞變舊聞了,一點也吸引不了她的目光。
當她急忙忙地伸手進背包裡,一陣東翻西攪的,好不容易找到了鑰匙串,突然,一時手滑,整串鑰匙掉落在舊報紙上。
殷孜喬瞪著一雙銅鈴大眼,吁了口氣,頗為不滿自己的笨手笨腳,但還是得彎下腰,撿起躺在報紙上面的鑰匙,然後才能大喊芝麻開門。
她一把將它撿起,急著想開門。她挺懷念門後那張柔軟舒服的彈簧床,像懷念遠方的一位友人。
拿了鑰匙,站直腰,「啪咿──」脊椎骨發出欲裂的聲音。
「不能再懶了,該去健身房練練身體了。」殷孜喬想到富華飯店裡最要好的同事──杜歡,她就是去健身房練出二頭肌、三頭肌的,害得她到現在還不太敢吃雞翅膀上的那塊肉,直覺像是在吃杜歡的二頭肌。
當她拾起了鑰匙,報頭下方廣告欄的內容終於撥雲見日。那是一則尋人啟事,刊登在報頭下,可見事態緊急。
不過,那都不關她的事。
殷孜喬冷靜地低著頭尋找鐵門的鑰匙,腦子裡卻浮現報頭下方的尋人啟事裡,三個打從她識字就認得的大字──殷孜喬。
哇!那不是她的名字嗎?
殷孜喬嚇得把捏在手中的鑰匙往上一拋,忙不迭地蹲到報紙堆前,看是誰登報找她。
殷孜喬,民國五十九年生,屏東人,身高一百六十六公分,體重五十公斤,五官端秀,見報後速回台北。
以上五項數據,經她比對只有四項符合,至於那個什麼五官端秀的述詞,她不能苟同,再怎麼說她也是校園美女出身的,豈能只以粗糙的形容詞來敷衍她,最起碼也該寫個美麗佳人或蕙質蘭心之類的,她才願意勉強承認尋人啟事上所找的人是她。
不過,就算是承認了也於事無補,那則沒頭沒腦的尋人啟事又沒刊登是誰急著找她,連個姓名、電話號碼或地址都沒留下,真是太沒誠意了。
殷孜喬順手翻看下一份報紙,同樣的位置,同樣的廣告。她禁不住好奇又往下翻閱,那則尋人啟事居然連登了一周。照日期推敲,應該是在她抵達花蓮的隔天開始見報的,難怪她沒瞧見,因為度假中的她,對俗事是採取不聞不問的態度。
可惜登載者未留下姓名、電話號碼、地址,教她從何聯絡起呢?真是怪事年年有,最近特別多。
殷孜喬開了門,進入套房裡,一臉的惶惶不安,脫了氣墊式球鞋,累得連將鞋子放進鞋櫃的力氣也沒有。
當她反身欲將大背包往牆角丟去時,赫然發現小小斗室被翻箱倒櫃,亂七八糟的。第一個閃現的想法是──遭小偷。
她幾近歇斯底里地將背包大力地甩向床頭,吼聲大叫:「天要亡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吧!」教她沒工作,又讓她遭小偷闖空門,難道真的是紅顏多薄命嗎?
殷孜喬無力地癱軟在地板上,房內一片混亂的景象,宛如颱風過境後的災區。
當她那雙飛舞著怒火的眼睛梭巡著損失情況嚴不嚴重時,在落地窗前的梳妝台鏡子上發現了一張白紙。八成是小偷的留言,抱怨她太窮了,沒能讓他滿載而歸。聽說現在的偷兒滿具幽默感的。
她彈坐起身,飛躍過沙發、彈簧床,衝向那張好似揚著勝利微笑的白紙,此刻白紙彷彿成了小偷的化身,她恨得牙癢癢地一把將它揉成一團,根本不想看偷兒留了什麼遺言嘲笑她。
原本從鄉下帶回來的歡欣心情,現在可是一掃而空了。
看著電話錄音機上閃爍不停的小紅燈,顯然有人來電留言,她無力地走回沙發旁,沮喪地按了錄音機play鈕,然後邊脫去衣服邊走進浴室,準備徹底地將身上的霉運沖洗乾淨。
錄音機裡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
「孜喬,有個台北陌生客連登了幾天的尋人啟事找你喔,你到底闖了什麼禍,是不是被「仙人跳」了?哈哈。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咱們都是曾經歃血為盟、患難與共的好朋友,我會永遠給你精神上的支持,千萬別連累到我。還有,找到工作了嗎?回來和我聯絡。」最後還來個一長串魔音傳腦的巫婆笑聲,那是杜歡的註冊商標。
殷孜喬在浴室裡邊刷牙邊啐了一句,「這個老魔女,就會落井下石。」
兩人習慣性的冷嘲熱諷,卻越罵越交心,完全是物以類聚。
錄音機嘟了一聲,換另一通留言。
「哈,又是我!你到底死去哪兒了,電話也不來一通。偷偷告訴你,咱們家那一隻沙豬開始後悔讓你離職了,因為他那位新來的秘書簡直是個超級大花瓶,啥事也不會做,現在大沙豬連打封E-Mail都得自己動手,你說這是不是報應呀!真是大快人心。說實在的,人家有點想念你了,你有沒有想念我這位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呢?別不好意思承認了啦!學人家小女生害羞啊,嘻!」又是杜歡的嗲聲嗲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