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裡的微風吹過,帶走江杏雲的笑容,一向明亮飛揚的眼眉有些黯然。
「你還是不肯試嗎?」文憶陵溫和地說。
「不需要。」她搖頭。「這些年來我一個人過慣了。」
「杏雪。」
「別勸我了,隨他去吧,總有一天他會死心的。」
「你實在太……」他皺起眉頭。「我不懂到底還有甚麼是你放不開的?」
「沒有甚麼放不開,我就是不想再對誰好。」
「那麼,即使是一句話,至少讓他曉得。」
「萬一……」她拈著絹子,按按眼角,唇邊笑得春意盎然。「文憶陵,我記得你從不替男人說話的,怎麼現在為個陌生人問這麼多?」
「因為那有關你的幸福。杏雪,我希望你幸福,孤家寡人的滋味,我比你清楚太多了。」
她笑容頓時有點僵,隨即將手絹掩住臉,仰首呵呵笑了起來。
「就因為這樣,我更不能誤他。」她的表情在輕薄霧紗的絹巾裡模糊不清,只有笑聲爽朗清晰;但漸漸地,文憶陵的不明所以,隨即在她掩住手絹的兩道淚漬裡明白了大半。
江杏雪對這段感情所受到的煎熬,那程度並不亞於白葦柔對喬釋謙的。
「你對他是真心的,為甚麼這麼固執?」
她一把扯下手絹,眼眸水亮亮的;瞳仁在淚水中浸過,清明又透澈。
「我寧願他只是個庸俗人,像那些只是有現大洋卻目不識丁的大爺,或者是粗聲粗氣、不懂憐香惜玉的莊稼漢。我愛上那樣的人,說不定會比較開心。他善良又聰明,熱情衝動,他很好,卻不是能與我相守一生的人。」她定定看著他,接著附加了一句:「就像咱們,不是相知相惜嗎?可你也不會跟我有甚麼結果。」
「那不一樣,因為你並不愛我。」
她垂下頭,絞著絹子不吭聲。
「杏雪……」
「甚麼都別對他說,這就好了。」她咬牙對他一笑。「至少在他趙正清的心裡,那個叫江杏雲的妓女,永遠不會有多大的改變。你問我為甚麼不能,因為他不是你,他沒有你的閱歷和對於愛情的寬容。我期望他有一天能學會,再去造福另一個值得他付出的女人。」
「你不值得這樣的付出嗎?」
「那得在我跟他面對面弄得傷痕纍纍前。」她激動地打斷他。「文憶陵,你不會不知道,維繫兩個人的將來,不是你情我愛就可以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不可能靠著這點愛而天長地久;尤其我的身份,在面對外頭指指點點的勇氣時,這一點,他連喬釋謙的一半都及不上。」
他不語,心裡卻很難受。文憶陵並沒想到她竟能把這段感情的遠景分析得如此透徹;但無論如何,這都是別人的故事,他無法強迫江杏雪去見趙正清。
「你難道沒有想過你也可能改變他?」
她的眼淚突然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張杏花般的臉蛋沾著露水,讓人倍覺生憐。
「杏雪……」文憶陵抱住她,為她的無助心疼。
「我……我沒有勇氣。」她哭出聲,緊捏著他的手臂。「我真的辦不到。」
「別說了,杏雪,我都瞭解。」
「不,你不瞭解。承認自己不能愛是件很悲哀的事,但我就是這樣,沒有愛,至少可以減去很多傷害。我不如葦柔,生活上我可以不仰仗任何人,但是對男人的感情和信賴,我已經給不起了……」
把劉仁傑剁成七八塊又能怎麼樣?文憶陵歎了口氣,放棄了之前的想法。
房裡傳來孩子的哭聲。江杏雪拭去淚,道:「你先進去看看孩子吧,我整理整理,跟他們夫妻倆告別後,我也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十年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希望我陪你一程嗎?」
「不了。」她推開他。「我一個人會很好的。」
知道她想獨處,文憶陵鬆開手,對她擠出個酸澀的微笑。
「有空還會找我這個死驢頭書生?」
「那可不。」她仍泛著淚,卻笑了。
久久,江杏雪只是靠著柱子,一句話都不說。
風把她濕淚的臉龐刮得涼颼颼的,狂涼之後,很快地,江杏雪的眼淚也干了。
白葦柔睜開眼睛,望著躺在身旁哭泣的嬰兒。她掙扎著想要爬起,無奈渾身酸痛,只能伸手拍撫著嬰兒。
「別哭啊,娘疼你,孩子,別哭。」
一塊陰影罩住她和孩子,白葦柔抬起視線。
喬釋謙將她抱扶起來,把哇哇大哭的孩子放進她懷中。這其間,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就怕一閉眼,她又平空消失。
小嬰孩仍兀自哭個不停,手腳裹在衣服裡亂伸亂蹬。白葦柔把衣服解開,調整了姿勢,讓孩子的嘴接觸她的胸脯;哭聲停了,小嘴咬著乳頭,便猛力吸了起來。
白葦柔微笑低語,疼憐地搖搖頭。「慢慢來,可別嗆著了。」
喬釋謙萬分感動地看著這充滿母性的一幕。
「我以為……」她的口氣仍有些不確定。
「以為甚麼?」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看見你衝進來握住我的手,我以為……那是我太思念你的幻覺。」
「我一接到杏雪姑娘寫的信,人就馬上趕過來了。」他輕輕撥著她凌亂的頭髮,苦澀又欣慰地開口。他仍有好多話要對她說,就像責備她不該這樣默默地離開;然而他望著她,終究沒有開口。
小嬰兒吮飽了,發出呼嚕嚕的聲音,逗得喬釋謙眼底又忍不住含淚。
白葦柔把嬰兒抱舉在肩上,小力地拍打著孩子的背。
「這些日子,我常想起少奶奶。」
提及那段過去,喬釋謙的思緒仍舊複雜難安。
「然而。再怎麼想,她都過去了。生下這孩子,也當是為她完成一樁事……」
「你要不要躺下來休息?」
「釋謙。」她執住他的衣角。「請你答應……」
「說吧。」
「孩子的名字,可不可以……」
「你想為他取甚麼名?」
「我想過了,不管是男是女,我都要叫他──懷靖。」她輕柔地說。
「靖心會很高興的。」他下意識地將她和孩子摟得更緊。
他喬釋謙何德何能,這一生竟能擁有兩個女人最深的愛。也許白葦柔為了趙靖心,永遠不會答應嫁他,但那已不代表甚麼。他曾失去一個愛,而這一個,他誓言要好好把握。
至於喬家,那兒有太多傷心回憶;對於母親喬老夫人,他也沒甚麼可以留戀。如今白葦柔失而復得,他只想帶著她走到無人處,平平淡淡地過完這輩子。
沉思間喬釋謙微微一笑,輕柔且深情地吻住她。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