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有勇氣懷著孩子逃出妓院,想必是死也不願回去吧。
「要回去,也得問過她的意思。」
那何良一怔,讓聲笑了起來:「問?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居然問個女人拿主意!」
喬釋謙正待發怒,卻被吳大夫低聲喊道:「少爺,別跟他鬥。咱們鎮上沒人惹得起他,你就當沒碰過這事,走人算了。否則,連老朽都會遭殃的!」
「沒事的,大夫,我保證他們不會為難你。」
「話不是這樣……」
「喂!你們還不走呀?」
喬貴執住喬釋謙的衣袖,臉上佈滿了懇求。
「吳大夫說的有理。少爺,就別多生事端。」
喬釋謙的眼神黯了黯。他盯著何良,驚覺心裡積壓一團怒火,天知道他已經好些年沒這麼大動肝火。從他成年至今,每一件事情他總能掌握得好好的,不出半點差池;但今天接二連三遇到的事,全超乎他所能想像的。
「白葦柔,你要真聰明,就乖乖跟我回去。」算準這對主僕不敢惹事,何良嘴角一揚,踢了她一下。
他們說了甚麼白葦柔全不知道。打從清醒的那刻起,她知道自己沒能保住孩子之後,就只是呆滯地盯著布堆裡的那攤血肉模糊。
「沒了……甚麼都沒了……」她喃喃地喊出聲。而最後一點讓她有勇氣再掙扎下去的希望,全都跟著她抽搐的痛楚一遍遍流得乾乾淨淨。
就在那團白布堆裡,她的孩子是個染血不成形的肉球……沒了。她困難地吞了口口水,喉嚨乾枯得幾乎要崩裂。
她沒有動靜,只是瞪著那團布,想著她竟沒有機會看清孩子的五官……她還希冀過孩子對她笑的模樣呢。抬起頭,她望著屋頂中央破裂的大洞;月華如霜,風帶過幾片烏雲像薄紗,頃刻間掃過了月光,又飄遠了。
這麼圓的月亮兒,是十五呢,這麼圓的月亮兒,怎麼卻不是人團圓的日子?
何良耐不住了,伸手想抓她的袖子。白葦柔忽然撲向前,避開男人的手,緊緊地抱住了那團沾滿血跡的白布,很小心地攬在懷裡,身子距離何良約莫有一步之遙,她才敢去輕撫那血跡斑斑的白布團。那是……她的孩子呢,她顫抖地想,那是她的孩子呢。
驀然,白葦柔張開沙啞的喉嚨,低低柔柔的,帶著哽咽的淚音,軟軟吟唱了起來。
「兒……生月不……明,兒……死月始光,兒月……兩……相奪,兒……命果不真……」
唱著唱著,她那麻痺的心智也漸漸地被痛楚敲醒了;除了肉體上,她的心也碎了。眼淚一顆顆匯成小河淌下。她一直是個很認命的女孩兒,但落的淚卻從沒為過自己。
親爹為償賭債賣她時,她的淚,哭的是父親的執迷不悟。
她的貞潔被人高價拋售後,她的淚,哭的是身體懵懂無知的痛。
她開口唱著,仍是那首「杏殤」:語至最後,白葦柔幾乎哀傷得出不了聲,只能眼淚不停地淌。
「不准唱了!」何良被吵得發怒,一把扯住她腦後隨意扎束的長辮子,力量大得迫使白葦柔的目光整個射向他。
「你他媽的再唱,老子揍死你!」何良低吼,捏緊的拳頭在她臉上脅迫地揮舞著。
又一顆眼淚滑下鼻樑,但那對瞳仁對何良望去時,卻像具沒了魂魄的屍身般僵冷,她完全蔑視何良空泛的威脅。
何良的拳頭沒有機會落下。在他企圖傷害白葦柔之前,喬釋謙扳過他的肩,然後一腳踹開了他。
被抽緊的辮子突然鬆開,白葦柔穩不住自己,像個破碎的娃娃,用力砸上了牆壁。
另外兩個男人掄著拳頭衝過來,吳大夫見戰火已起,嚇得奪門而逃。護主心切的喬貴早抓著棍子二話不說打得他們抱頭鼠竄,因怒氣正在上頭,他們主僕打起架的那股氣勢根本就不輸旁人,何良這回吃的虧可大了。
站在她面前,喬釋謙只覺得心情沒來由的沉重。火光把白葦柔臉上的哀淒和未干的淚水映得特別明亮,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傷,全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
他眼眶發熱,心裡升起一股自己也說不出的疼。他雖已為人夫,卻尚未為人父;這種喪子之痛,他幫不上任何忙。
但上天明鑒,他真想為她做點甚麼,只要能幫她遠離憂傷。
「你還好嗎?」喬釋謙蹲下來,氤氳的眼神回復,不解自己怎麼也跟著脆弱了起來。
白葦柔抬起目光,任他為自己拭去腮上的淚痕;好半晌,她仍毫無表情地瞪視著他。
這個男人有一張古銅色的臉,粗獷簡單的輪廓,兩道似乎因為長年繃緊而看來嚴厲不已的眉毛;很像他的行事,肅穆而俐落。從她清醒到方纔,他雖不多言,卻穩穩掌控了一切。
「你好樣的到底是誰?怡香院的事輪不到一個外人出頭!」何良狼狽地起身,一張嘴仍不收斂地大聲叫囂。
喬釋謙霍然轉頭,接著幾枚現大洋狠狠打得何良胸口氣血翻湧。當他再度摔在地上,喬釋謙冷漠地盯著他,嚴酷的黑色眸子令何良心裡起了一陣恐慌。
「這是贖金。白姑娘的人我贖下了,現在在我沒發怒前,你最好快滾!」
衡量了形勢,何良決定識時務為俊傑。眼前並非好勇鬥狠的時刻,他急急收好散落在地上的現大洋,撫著被撞疼的胸口,嘀咕了幾句粗話,帶著人匆匆地跑了。
白葦柔移動身子,怔怔望著何良落荒而逃的背影,不解地盯著這位素末謀面的男人;那空洞乾枯的眼神迸出一丁點兒光芒,正是喬釋謙所希望瞧見的。
他到底是誰?好像只要情勢一對她不利,這男人總是能替她化解一切。
「你還好嗎?」他的眸子熠亮地望著她。
直到喬釋謙不厭其煩地又問了一次,白葦柔才眨眨眼回過神。她小心地挪動身子,直到靠牆後才悄然喘息,這才感覺全身痛得難以忍受,尤其身下和被揪住的肩膀;而方才撞到的頭,更像是有把火在燒。
還有她的心,那就算是華陀再世,也醫不好的傷……
抬起手,她遲鈍地摸摸後腦勺。就在那兒,白葦柔按到一攤黏糊溫熱的液體。
她古怪地瞪著喬釋謙,迷惑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反而是遲疑、膽怯,像個犯錯卻不知如何收拾殘局的孩子。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狀,喬釋謙敏銳地問。
「……」
「別怕,告訴我,哪兒不舒服?」
「很……很痛。頭……很痛。」她加以強調地回答。
「讓我幫你看看,好嗎?」
喬釋謙伸出手想要去攬她,但白葦柔一見他有所動作,嚇得整個人貼著牆裡拚命縮去,喬釋謙連忙收回手。
「白姑娘,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讓我看看你哪裡痛,好不好?」
僵持了五分鐘,末了白葦柔繃緊的身子終於鬆懈下來。她把手移出,然後緩緩攤開。
掌心那團暗紅色的血跡,像一朵可怖的紅花,猛然在喬釋謙的瞳孔裡炸開。
他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頭皮也跟著發麻。
「阿貴。」他努力克制激動的自己不放大音量,以防嚇著女孩。
「小的在。」
「追上方纔的吳大夫,請他再過來一趟。」咬牙切齒地吩咐完,喬釋謙不避嫌地再度握住白葦柔纖細的手,極其溫柔又輕緩地替她攏齊五根細細的手指頭,收住那攤差點令他失控的血漬。
天啊!她的手好冰冷。
「到……這兒?」喬貴暗自歎了口氣,知道少爺這下真的惹麻煩了。
「到馬車上。我們一會兒就離開縣城,去。」
喬貴走了,他拾回地上的外衣,裹住了不勝寒冷的她。
白葦柔凝視著這只溫暖的大手,不解身子為何愈來愈冷。當一件寬大的衣服溫暖地罩住她,她本能抬起頭看著他。地想問這個姓喬的男人為甚麼要幫她;然而才開始注視他,那對眼睛卻變成天上蠢蠢欲動的星子,那樣明亮、那樣遙遠……
那是一雙很令人著迷的眼睛。白葦柔忖道:漆黑如入夜後的河水,靜謐又深沉。黑暗侵襲她之前,那是她最後的意識。
☆ ☆ ☆
何良領著那批老粗一進門造成的聲響,大老遠在樓下就聽得見。
江杏雪在髮髻上抹油,按上金釵,鏡子裡的表情有些浮躁,也有些放鬆。
至少那證明了一件事:白葦柔並沒有被找到。要不何良不會這麼怒火沖天。
離怡香院點燈營業的時間約莫還有兩個時辰,她起身下樓,在樓梯間撞見正在偷聽江嬤嬤和何良談話的秋月。
江杏雪自身後戳了她肩胛骨一下。
「嚇死人哪你!」秋月拍拍胸口,惱怒地開口。
「小心給嬤嬤逮著,到時有你一頓苦頭吃的。」
秋月不客氣地拍開她的手。「該吃苦頭的是白葦柔。等她被捉回來,你們倆一樣完蛋!」說罷,還惡狠狠地朝著她笑。
「哦?是嗎?」面對威嚇,江杏雪一貫的漫不經心。在這院裡,她和白葦柔的感情是眾所皆知的好;如果犯了甚麼錯,她們倆也不會放任彼此受罰。對於白葦柔私自逃院一事,院裡每個女人都抱著看她好戲的心態。而在這種環境下討生活,她早有她一套存活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