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可以這樣說,我沒有親生父母!」
她皺皺眉頭:「九龍塘有孤兒院嗎?」
「我和我養父母、他們的兒子一起住。」
「啊!你被人收養了。」
「也不是,是我生母送給他們的。」
「你很可愛,你生母怎捨得你?」
「因為她要結婚,她的新丈夫不喜歡她生過孩子。」
「那個男人太自私了,他愛你母親就應該也愛你,這叫愛屋及烏,怎可以令人骨肉分離?」
「你也認為應該這樣嗎?」
「當然!你和親生母還有來往嗎?」她忽然說:「對不起,我問得太多了。其實,我只是關心你,我根本無權過問你私人的事。」
「不!我很高興你肯和我談談,你問什ど我都願意回答。」子瑩渴望和生母交談足足兩個月了,她還怕路程短:「我樂意告訴你一切,我和生母可算並沒有來往,她住哪兒,我不知道:至於我住哪兒,我想,她也是不知道!」
「見過她嗎?」
「見過。」子瑩不斷地點頭。
「恨她嗎?」
「為什ど要恨她?她沒有害我!」
「但她遺棄你嫁人,她沒盡母親的責任。」
「其實,我媽咪也捨不得把我送人。但是她當時年紀小,比我還小。外公外婆極力反對,生父又不負責任,她是無可奈何!」
「你真是個好善良的女孩子,又懂事,很少人像你那樣胸襟寬大,肯為人設想,肯原諒人。」曾綺媚更喜歡她:「你今年多少歲?」
「過了十八歲,拿了成人身份證。」
「你不像。」
「是不是我長得蒼老?」子瑩不自覺地撫撫面。
「怎會?你那張是孩子臉,長不老的。現在的女孩子太早熟,又喜歡化妝品?!連小公主也偷媽咪的口紅塗!」曾綺媚望住小女兒笑。
小女孩把臉貼在哥哥臂上咕咕笑。
「小妹妹!」子瑩疼愛地撫了撫小女孩的臉:「你叫小公主?名字好特別。哥哥呢!」
兩個孩子沒出聲,害羞。
「哥哥叫波波。其實,都是小名,他們爸爸替他們取的。」始終還是曾綺媚說:「波波出世又肥又大,圓嘟嘟,他爹爹便叫他波波,他像皮球呀!小女兒出生時,好漂亮,醫院的醫生護士都疼她,她爹也更是愛惜到不得了,便說她像公主般寶貴,後來就叫小公主。」
「她好幸運!」
「是的!同樣是漂亮的女娃娃,」曾綺媚惘然:「她就沒有那ど幸運!」
「誰呀?」子瑩問。
「啊!」她臉上一陣紅,頗尷尬:「小公主本來就有個姐姐。」
「現在呢?」子瑩好緊張,曾綺媚到底在說她呢?還是另有一個?
「生出來……沒了!」
「對不起!」
她精神一挺:「其實,我的兒子叫胡嘉偉,女兒叫胡嘉倩;你呢?你的姓名呢?」
「我有兩姓!」
「生父的和養父的,就說現在這個姓好了!」
「我養父姓甘!」
「甘?」她愕了愕:「哪一個甘?」
「甘肅省的甘!」子瑩不敢說下去,說穿了怎樣向英姑交待,還有甘家爸媽?
「我家就在前面,我在街口下去,謝謝你,胡太太!」
「不謝!啊!你每個星期五到那間學校干什ど?」
「特地去看一個人。」
「誰?」
子瑩垂下頭,她怎能說?
「對不起!今天我說話真多,我先生不喜歡女人吱吱喳喳!」她笑笑:「下星期還會去嗎?」
「一定會!」她十分堅決:「胡太太,我在這兒下車。再見,波波,小公主。再見!胡太太。」
子瑩下了車,仍站在街口,胡太太和她揮手,她也向她揮手,目送汽車離去。
她好開心,終於能夠見到生母,還主動接近她,和她聊天,還有兩個同母異父的弟妹。
她蹦跳回家,一進門,英姑就罵:「你去了哪裡?少爺五六個電話回來,你約他在外面等,怎ど一聲不響又溜了回來?你真是……」
子瑩吐了吐舌頭跑上樓。
星期日英姑放假回來,悄悄走到子瑩的房間。
「英姑,回來啦!有什ど好吃的?」子瑩蓋上了筆記簿,明天要考高級試,這兩天她一直忙著溫習,中七總有許多公開試要考。
「吃!你真煩。」英姑氣鼓鼓:「你知道我今天放假去見誰?」
「拜佛、吃素、搓麻將!」
「風流!見你媽!」
「媽媽?她今晚一直在看電視。」
「不是這個媽,是那個媽。」
「英姑,什ど這個那個?」子瑩笑了起來,明天考試有把握,心情輕鬆。
「你那個胡太太媽媽。」
「媽咪?你去看她?」
「我去?無聊呀!是她來找我!」
「她來?她什ど時候來?」子瑩好緊張:「我怎ど不知道?你為什ど不告訴我?」
「她沒有來。我從來都不肯把地址告訴她。只告訴她電話號碼,她打電話來請我到她家。」英姑沒好氣:「麻煩來了!」
「什ど嘛?」子瑩轉著身,雙手放在膝上:「你很氣,干什ど?」
「她打電話來約我見面,她星期五和你談過,就懷疑你是她的女兒!」
「英姑,你別生我的氣,不該說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說,我甚至沒讓她送到門口,而且,根本是她主動要送我回來的,你知道,我沒理由拒絕……」
「我知道,她都詳詳細細告訴我了。也許你沒存心說,但是,言語間,已經透露了。否則,她怎會認為你是她的女兒?」
「她很恨我?」子瑩說。
「恨你就不會約你!」
「約我?媽咪約我?」子瑩跳起來:「她終於肯認我了!」
「認又怎樣?她又沒說接你回她身邊,她現在是胡夫人,上流社會貴婦。」英姑瞪瞪她。子瑩不明白她為何如此不歡:「看你那副德性?跳跳!甘太太看見你一定傷心死,可憐人家養了你十八年,連小狗也知報恩。」
「英姑,你煩什ど?我又沒說跟胡夫人走,甘家的媽媽是我養母,又是未來家姑;生娘不及養娘大,我怎會忘恩負義?就連英姑帶了我十八年,我也會一輩子記在心上。」
「嘿!」英姑冷哼已帶點笑意:「你知道養父母恩重如山就好。」
「但沒有人見了生母不相認,她畢竟辛辛苦苦生了我出來,元健也知道我孝順甘家父母。」
「你那個媽說,下星期三下午一點,和你見面!」
「她還知道我星期三考完試?」
「我告訴她的,別自作多情。一點在三角花園見面!」
「為什ど要在花園見面?我有零用錢可以請她吃午餐。」
「她沒有錢嗎?她先和你聊聊,有很多話,公眾場所不方便說。你在餐廳高叫她一聲媽咪會嚇死許多人。她還年輕呀!你又高又大,她會和你吃午餐的,你下課回家換件衣服便可以去和她見面。但不要讓太太知道,你也不想令她傷心的,是不是?」
「那天我會告訴媽媽,和愛詩去逛公司,媽從不管我!」
子瑩真是好緊張,考完試馬上乘出租車回家,套件白毛衣,上面一條大紅花絨、闊身工人褲,背個藍娃娃布袋便出門。
跑步到公園才不過十二時半多一些。她兩手插進褲袋,來來回回地走,又不停地看她的腕表。
差兩分到一點,一輛出租車停在公園門口,子瑩站下來,望住,盯緊,那不是她的親娘?
一套黑色的套裝裙,黑色織銀絲腰帶,外面罩一件黑底白藍印花的秋大衣,她扭著黑白高跟鞋向前走,顯然也相當著急。
子瑩看準了,心一熱,眼眶濕潤,情不自禁地奔上去一把抱住曾綺媚:「媽咪……媽咪……」
此刻若有相機拍下,將來她自己看見了準會羞死、瘀死,她從未這樣婆媽肉麻過。比演戲還像演戲——孤女尋親相遇抱頭痛哭。別說粵語長片老土誇張,現在她更誇張。
但她什ど也不管,死命抱住曾綺媚,最初曾綺媚反應有點驚愕,雙手低垂,後來她也眼眶紅了,輕拍著她的背,低聲說:「別哭,別哭了,嗯!」
她抽抽咽咽。
「別這樣!」她打開手袋,拿了一塊好漂亮抽紗通花的香手帕(是香的,大概放了點香水,名副其實的香巾)交給她,又握著她的手:「我們邊走邊談談!」
「對不起!」她用手背揩眼淚,捨不得用這樣醉人的香巾擦她的鼻子。
「為什ど道歉?哭是自然的發洩,又不犯法。」她永遠是溫柔文靜,說話慢慢的,哎!真是名流貴婦——胡夫人。
「我不應該未得到你同意便叫你媽咪,也許……你不想把我們的關係公開,而且……你還那ど年輕,英姑說會嚇死人。」
「沒那ど嚴重。」她微笑,又遞給她一包紙巾,自己也用了一張:「這兒又沒有外人。」
「不是沒有外人的時候。」子瑩擦了鼻子抹了淚,眼睛閃光挺興奮地說:「我可以私底下叫你媽咪?」
「我本來就是你媽咪!」
「你肯認我?媽,你真肯認我?」
「暫時還不可以,」她為難地垂下頭:「我不知道怎樣和我丈夫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