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說昨夜打報案電話的是她?有可能唷!聲音滿像的。
杜天衡幾乎已經斷定昨晚是小丫頭搞的把戲。
「昨天貴府有人打電話到派出所報案,」十多歲的小女孩再怎麼老奸也有限,電話裡騙人勉強能應付,當面扯謊不免露出馬腳。「不知道是哪位打的電話?我想找他談談。」
莫吟霏背上冷汗涔涔而下,出娘胎以來第一次說謊就砸鍋,她不知道該怎麼替自己圓謊,裝傻是她唯一想到的方法。
「有嗎?我不太清楚。」
杜天衡一雙利眼盯著她瞧,嘴角依然帶著莫測高深的笑意。
莫吟霏忽然覺得很熱,熱得人滿頭大汗,脖子卻傳來一陣冷颼颼的寒意……他看出來了嗎?
「既然如此──」杜天衡慢吞吞地道:「請府上大人出來一下可以嗎?我想和他談談昨天訪談的結果。」
「大人不在,有事我來轉達就可以。」
爺爺強調有容乃大,要是被他知道自己為了嬰兒半夜哭鬧告上警察局,她鐵定被罵到臭頭,說不定還得在祖宗牌位前跪上一整夜。
小妹妹似乎不想讓大人知道昨天的報案電話,雖然他不明白箇中原因,但人的心藏有許多秘密,外人無須過問太多。
他就幫她隱瞞一次吧!畢竟事情不能全然怪她。
小鬼實在太會哭了,他才站在門口五分鐘,耳朵就震得嗡嗡作響,是該有人給不負責任的父母一點教訓。
「昨天我接到報案電話,跑去瞭解後發現根本不是虐童案,只是小孩子哭鬧不肯睡覺而已。」
沒錯,是我打的……莫吟霏心虛地低下頭。
杜天衡又道:「民眾胡亂報案,讓我們白跑一趟不要緊,就怕臨時發生意外,沒有足夠的警力應付突發狀況,那就糟了。」
莫吟霏更是自責。當時只想把「愈夜愈美麗」的嘴巴縫起來,卻沒想到這麼做會造成別人的困擾,甚至鑄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禁不住良心的苛責,莫吟霏終於坦白認錯。「電話是我打的,請你不要跟我父母提這件事。」
杜天衡唇邊釋放更多的笑意。光看那清秀的小臉蛋寫滿懊悔,天崩地裂的怒氣也會消弭無形,誰捨得跟她計較呢?
「昨天我跟你鄰居說過了,嬰兒不睡覺,做父母的人要哄。小孩子吵得鄰居睡不著覺,這種事警察可不能不管。」
莫吟霏感覺一股電流穿過,微微顫動。
他不怪她亂打報案電話,還幫她教訓鄰居一頓?困擾她許久的噪音問題,爺爺不當一回事,奶奶只會叫她忍耐,他卻肯施以援手?
他真是好人!
心中湧現感激的浪潮,粲粲美眸泛起一層水光,莫吟霏既驚且喜,講話的聲音也顫了。「警察先生,謝謝你。」
杜天衡拍拍她的肩膀,微笑說道:「他們不會再放任小孩哭翻天也不管。我跟他們說,如果再讓我接到鄰居的抗議電話,我就真的當成虐童案處理,叫社會局的社工帶走小孩。」
「你真是好人。」
莫吟霏伸手揩拭眼角的水光,雙頰泛起笑靨,感激的眼光定定落在警員稜線分明的臉上。
粉頰沒來由地一紅,她很快就調開目光。
剛才她太緊張沒仔細看,警察先生其實長得……滿帥的。
天下有什麼比美麗女孩的鼓勵更令人心花怒放?杜天衡渾身充滿成就感,輕飄飄地如置身雲端。
在杜家,他是「沒半撇」的笨老三,父親兄長們一天到晚罵他沒出息;在警局,他是初出茅廬的菜鳥,長官橫著看、豎著看,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搞得他心裡烏煙瘴氣,恨透了當警察。
人人都說他比不上神槍手大哥杜天律,給電腦怪傑二哥杜天寒提鞋都不配,從來沒有人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真心地說謝謝……
童話故事中拯救公主的屠龍英雄,也不過如此吧!
杜天衡仔細端詳他所拯救的年輕公主。
清湯掛面的髮型、燙得筆挺的制服,即使是這樣規矩又沒有任何特色的打扮,仍可以判斷尚是國中生的她,長大後必是千嬌百媚的美女。不必脂粉的柔滑膚質和霞紅膚色,襯托出清新脫俗的氣息。
「孫小姐,誰來了啊?怎麼不叫人家進來坐坐?」
莫吟霏好生為難,於情於理,她都應該請人家進屋喝一杯咖啡,聊表謝忱;但大人回來該怎麼解釋警察登門拜訪的原因?
杜天衡很想再多待一會兒,但捨不得看小公主被罵,瀟灑地揮手道別,轉身走向警用摩托車。
「掰,我先走了。」
莫吟霏幾度開口想叫住他,卻發不出聲音。
她想再一次跟他道謝,想請他進屋喝杯咖啡……只是下班時間到了,司機隨時會載爺爺回家……爸爸也快回家了。
翻來覆去躊躇難決,終究還是沒有開口,莫吟霏輕輕歎氣,無言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道盡頭。
杜天衡……她會記住這個名字的。
第一章
凌晨兩點半,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稠的腥墨。星月黯淡,冷冷的雨水增添幾許剌骨寒意。
「學長,漂過來了,天啊!架恐怖……」
年輕警員史景仲聲音抖成一團,控槳的手一個不穩,臨時向消防單位借調的急救輕艇登時在河心滴溜溜地打轉。
杜天衡壓低嗓音喝道:「別那麼膽小好不好?再這樣下去,沉船我們就要去跟「她」作伴。」
史景仲嚇出一身冷汗,被冷風一吹,登時打了個噴嚏。「你別嚇我啊!」人家第一次打撈屍體,心中難免害怕嘛!
杜天衡懶得跟他廢話。「劃近一點。」這麼遠怎麼辦事?
史景仲手心冒汗,將救生艇划近令他毛骨悚然的目標。
杜天衡將打撈長竿伸了出去,將屍體緩緩推向對岸。
「咦?」
史景仲大惑不解,楞楞地問道:「咱們不是要打撈嗎?學長怎麼反而把屍體推得更遠?」
杜天衡煩躁地想砍人,跟菜鳥出來辦事就是不好,事情都他在做,還要邊做邊解釋,很煩耶!
他不是有耐性的人。
「說你笨你還真不聰明,淡水河兩岸分屬不同的行政區,以河流中線劃分管轄範圍,推到那邊去,台北縣警局就要處理。」
史景仲腦中靈光一閃,失聲叫道:「你是想要……」
杜天衡冷淡不帶感情地道:「我想要把命案丟給對岸警察局去調查,這樣說你明白了嗎?」蠢貨。
史景仲無法不作建言:「鞋長,我覺得這麼做不太好。」心中著急,台灣國語就溜了出來。
杜天衡薄唇陰惻惻地勾起,口氣比寒徹骨的河水更冰冷。
「你有意見?」
「民眾打來我們派出所報案,應該由我們處理。警察是人民保母,要勇於任事才不負人民的期望。」
杜天衡將打撈長竿往史景仲手中一塞,陰陰冷冷地撂下話:「既然你這麼說,那你去撈。」
史景仲接過長竿,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反應。
別聽他說得正氣凜然,其實心裡怕得比誰都厲害,親手打撈浮屍?那是砍他腦袋也不幹的。
杜天衡雙唇動也不動地吐出話來:「那具浮屍雙腿與脖子被電線反綁,臉部被纏繞黃色膠帶,十之八九是遭到蓄意謀殺。泡水那麼久,就算兇手留有指紋也沖得乾乾淨淨,破案機會等於零。」
史景仲嘴巴大張,驚訝之情更盛。
學長才瞥一眼就把屍體特徵看得清清楚楚,他果然有他的一套,那一套絕對不是中看不中用的彫蟲小技。
杜天衡聳肩道:「別人我不曉得,要是由我負責偵辦的話,我是沒那能耐找出兇手的。」
不能還是不為?他懶得想那麼多,反正不給自己找麻煩就對了。
如果連學長都破不了案,更別說他了。
史景仲比洩了氣的皮球更喪氣,一秒鐘前的正氣凜然統統不見,回歸鵝頭呆腦的笨瓜本色,啥事也幹不了。
杜天衡冷冷吐出話:「我的積案已經夠多了,拿不拿得到考績獎金都是個大問題,沒事別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說他冷血也好,狼心狗肺也沒關係,杜天衡早就練就一身刀槍不入的功力,對外人的批評完全無動於衷。
如果拔毛會痛,拔一根毛也會痛,會痛杜三少就不幹。即使拔一毛能利益天下眾生,超渡地獄眾鬼,他也不幹。
他並不是天生冷血,而是後天養成。
十年前,剛從警專畢業的杜天衡也像史景仲一般,懷抱滿腔為民服務的雄心壯志,曾經飛車追逐搶匪,替被害婦女奪回財物;也曾經不厭其煩地開導民眾,阻止他們自殺尋短。
只是,接二連三不公平的職務調動、找不著影子又無所不在的黑函太過傷人,他又不屑去學台上握手、台下動手那一套官場求生術,公家機關跟他八字不合,年少熱忱已消磨殆盡。
豪情壯志早已灰飛湮滅,連灰燼都散得無影無蹤。
十年的時間轉眼即過,三千多個日子只剩下一雙如星夜般溫柔的眸子,在記憶深處靜靜地發光。證明他當年也曾經全心全意奉獻付出,才換來星眸泛起感激的光芒,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