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不可思議。當年他只有十四歲,父親居然會答應他隻身負笈美國,離開夏家這個龐大的庇蔭,一個人生活。
也許是父親覺察到他著實不是塊行商的料;他既不像大哥行事冷酷決絕,也不如二哥懂得迂迴的商場藝術,想來他注定無法走上繼承夏家的道路,所以他破例被允許流放到外地。
這些年來,他並不曾因此而感到遺憾,反而如魚得水般快活。四年前他在南加大修得戲劇學位之後,便開始獨立寫作,與劇場界也迅速建立關係。
事實上,就在他大哥對他下達最後通牒令的前幾個星期,他的劇本更得到東岸紐約藍格劇團的青睞,預備今秋將它搬上舞台。
夏瑞凡立刻決定撥一通電話給藍格劇團的副團長。
「是的,我現在人正在紐約市,如果方便的話……」現在他只想躺在柔軟的床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天曉得他有多少天沒闔眼了。
☆ ☆ ☆
看來藍格劇團的財務十分吃緊,否則副團長先生給他找的房子怎麼可能如此簡陋不堪到這種地步。
雖說他在夏家時代過的是大少爺的豪奢生活,不過他到美國十幾年來,早就對窮學生的日子十分適應了。他住過全西岸最陰暗貧窮的巷道,餐風露宿對他而言算不上吃苦;可是這個容身之處根本連房子都算不上呀!只是一間加蓋的小閣樓罷了,破爛的程度可能讓房東都不好意思收房租咧!
實在不是他對居家品質有多高的要求,起碼衛浴設備是基本的嘛!他又不是提出廚房、庭院、游泳池這麼過分的要求。別說浴室了,這裡連個水龍頭都沒有。
副團長一臉抱歉地將閣樓的鑰匙交給夏瑞凡。「臨時也只找得到這個地方,你就委屈一下吧!幸好你不會在紐約待很久,三個月後戲一演完,你就要回洛杉磯了,所以請你暫時忍耐一下,如果你需要浴室的話,可以到樓下使用。」
如果回得去就好了,現在他大哥的眼線早佈滿整個西岸了。他一回去肯定立刻遭活逮。
夏瑞凡只好將就一點了。他安慰自己,起碼這裡還有個屋頂不是嗎?總也好過露宿街頭呀!
謝過副團長之後,他將簡單的行囊打開,決定先洗個澡,洗去一身晦氣。
夏瑞凡拿了換洗衣物到樓下去,樓梯盡頭果然有一間簡陋的公共浴室,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蓮蓬頭供淋浴用;事實上,如果這裡沒有供應熱水的話,夏瑞凡也不會感到太過驚訝,因為這裡實在破爛得有點離譜。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洗再說吧!幾天的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讓他顧不得太多的堅持,洗個澡睡個覺,或許心情就會好一些。
他開始放鬆地哼起歌來:「There's nothing to do so you just stay in bed……」
想不到這裡竟然有熱水耶!看來他的霉運要過去了。夏瑞凡愈洗愈開心,歌也唱得更大聲。
直到——
「喂,你是誰?」
夏瑞凡嚇了一大跳,手裡的肥皂一個不穩便滑掉了。
他迅速轉過身來,只見一個陌生女子手裡握著被她拾起的肥皂,兩眼直碌碌地盯著他光溜溜的身體,一點也沒有迴避的意思。
「你是怎麼進來的?」這句話問了也是白問,反正她都已經進來了,不是嗎?
她不理會他伸手奪過肥皂的舉動,輕輕閃躲,仍然握著他的肥皂。「這浴室根本沒有裝鎖,要進來還不簡單。倒是你,你是什麼人?」
被她咄咄逼人的口氣與目光同時侵略,夏瑞凡真想挖個地洞躲起來算了。
「我住樓上,今天剛搬進來。你可不可以先出去,等一下我們再說清楚。」
她露出一副「早說嘛,原來是住在樓上的新房客呀!」的表情,順手把肥皂拋還給他轉身離開。
才將門帶上,下一秒,她卻又推開門:「順便問一下,你不覺得這裡加裝一個浴缸會更好嗎?」她說著,不懷好意的眼光往他身上掃了掃。「現在好像不方便回答,那算了,當我沒問吧!」這一次,她的確離開了浴室,但她旋即響起了爆笑聲。
豈有此理!把他都看光了,這女人究竟什麼來頭?
夏瑞凡有種該死的直覺——他的霉運還沒過,而是現在才要開始倒大霉呢!
☆ ☆ ☆
一步出浴室,正眼就看見她的房間,門是半掩著的,瑞凡環顧四周,看來這層樓就只住了她一個人。
他輕輕敲門。
「進來。」
她背著他在塗唇膏,注意到他的視線,她轉過頭來,大紅唇膏於是再次十分順暢地由嘴角溜到腦後。
「你這個混帳!害我這個樣子在街上被當成放大的蟑螂來看待,還害我把試演的機會都弄砸了!」
原來她正是那個在大街上被他撞成小丑的女人呀!
所以她剛剛在浴室裡才會這樣給他難堪。
「反正你剛才也老實不客氣的把我全身上下都看光了,咱們算是扯平了。」他本來還殘存著的幾絲歉意,但在她毫不客氣劈頭痛罵下也就煙消雲散了。
「你以為你好看呀!誰稀罕看你沒穿衣服,哼!」話一說完,她竟然當著他的面脫下上衣,接著開始解起裙扣來了。
瑞凡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大跳。「你……幹什麼?」幸好她上身還穿著一件薄內衣,否則他實在不能確定自己會不會當場噴鼻血。
她不顧他一臉錯愕,利落脫下裙子,瀟灑地甩到身後,這下子她離全裸也相去不遠了。
「你也把我看光了!」她愉快地宣告,唇邊的輕笑讓瑞凡有一股不妙的預感。
「所以呢?」
他不知道自己的臉究竟紅成什麼見不得人的模樣,但他知道起碼這是因為他還有一點羞恥心,而這正是眼前嬌媚萬分的她所極度缺乏的。
女人如果能絲毫不感羞恥地將自身暴露在陌生男性眼前,那麼男人就該要提高警覺了。
瑞凡的腦袋瓜裡警鈴聲大作,完蛋了,他想。
「啊,肚子餓扁了,沒力氣,不玩了。」誰曉得她卻毫無預警的一屁股跌進沙發裡。
瑞凡揉揉眼睛,確定自己不是在做夢。「你說什麼?難道剛才的一切都是在耍我嗎?」
她一臉笑嘻嘻。「Bingo!答對了。我演得不錯吧?不用稱讚我啦!演得好是當然的,因為我立志要當女演員嘛!」
什麼嘛!她竟然把他唬得一愣一愣的,故意對他發脾氣,還把自己剝光,一連串的惡作劇,只為看一眼他錯愕驚惶的表情,這女人的腦袋是不是有毛病?
瑞凡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闖進了異次元世界,為什麼她開的玩笑讓他一點都笑不出來呢?她卻兀自快樂得不像話,為把戲的成功開心至極。
現在她還一副柔弱無力的模樣,嬌媚地攤躺在沙發上以一種極怪異的姿勢把裙子往身上套,還懶洋洋地用腳趾去夾那件被拋得遠遠以達戲劇效果的不幸上衣。
瑞凡實在看不下去,他彎腰替她拾起衣裳。「幸好你沒把它扔到窗外去。」他將它遞給她。她聞言,邪惡地抬起眉,下一秒,他眼睜睜看著她玉臂一揮,將那件悲慘的上衣扔出窗外,旋即輕飄飄地落在熙來攘往的大街上。
「就算我失手扔出窗外,你也會替我撿回來,對不對?」她笑得甜甜的,眼睛瞇成一彎綠湖水。
只有他看見她眼底藏不住的得意。
瑞凡不知道自己幹嘛乖乖聽話,她根本把他當猴子耍嘛!
但是不可思議地,他竟然照做了,他火速奔下樓去,搶在一名行人踐踏到她潔白的上衣之前,拾起了它。「還好,沒髒。」
沒想到,他辛苦把它撿拾回來,卻發現她早拿別件衣服穿上了。
她連伸手去接衣服的意圖都沒有,指著背後的衣簍。「都髒了,替我扔進去吧!」
瑞凡忍住想揮拳的衝動。「如果沒事的話,我走了。」現在的他不宜面對她,不然他會輕易破自己不打女人的先例。
她卻存心不放過他,猛地由背後將他緊緊抱住。「一起吃飯吧!」
幹嘛我得跟一個連認識都稱不上的討厭女人吃飯?!夏瑞凡簡直無語問蒼天,欲哭無淚呀。天啊!他想他是誤入了蜘蛛女的盤絲洞,逃不掉了。
☆ ☆ ☆
「什麼叫做又跑了?你們每個人日領一百元美金是白領的呀?我就不相信瑞凡他多能跑,就是把整個東岸都給掀了也在所不惜。限你們兩個月以內把他給揪出來,聽清楚沒有?」
夏永觴的怒吼聲讓話筒另一端的屬下差點沒震碎耳膜,連打電話都能結實感受他駭人的權威,更別說與他面對面的下場,將會是如何慘烈了。
「大哥,讓我來說,你用吼的也無濟於事,小心明天嗓子啞了,沒辦法主持會議,不就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