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見遠海舟帆點點,夜晚可見沿岸燈火與星光交映。但這一切美景全入不了他眼裡。
「你在哪裡?我依照線索來到了蘇格蘭,卻始終尋不著你,上天入地竟然找不到你。我開始懷疑你是否躲到另一個世界去了?」他對著星羅棋布的夜空低語,似乎要求一個答案。
自我嘲弄的低笑聲自口中逸出,越笑越大聲,最後轉為仰頭大笑。
半明半昧的夜色映襯著他的臉益發猙獰妖邪。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躲開我吧?為了你的誓言,我活了下來,而你,竟想食言!你說過你會等著承受我的復仇,如今你人在哪裡?騙子、騙子──」
最後幾聲狂吼在崖壁間迴盪。他仰天長嘯──
深深!
☆ ☆ ☆
沉睡中的杜深深突然醒來,帶著慣常的心悸。夢中那遙遠的呼喚,一次比一次心切,牽繫著她。
夜末央,人卻異常清醒,想來又是無眠的夜,她索性推被而起,撈起椅背上的外衫,走到落地窗前直視著愛丁堡的夜景。沿海公路上的路燈閃爍著,圍繞著無邊無際的海灣更顯深沉。
清冷的月光映在她的眼中,黑眸更顯幽邃。
叩叩!一陣輕敲聲,門咿呀一聲被推開。
艾瑞探頭進來,手裡拿著兩隻冒煙的馬克杯,綠眸含笑。「聽見你房裡有動靜,就知道我又有伴了。」他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眨眨眼。「熱巧克力如何?引誘得了你和我這個慣性失眠的人共度慢漫長夜嗎?」
她笑了。見他走近,伸手取過杯子。「熱巧克力耶!我怎麼能抗拒?」她輕呷了一口。嗯,濃醇可口。
他扮了個鬼臉,挖苦道:「能被你稱讚也算是我的榮幸,誰不曉得你是挑剔成性的美食主義者,要取悅你的胃口,很難!」
她笑笑沒有反駁。
艾瑞就著月光打量著屋內,玻璃帷幕所圍成三十多坪空間裡只有一張茶几、一張椅子和一張床,簡單得乏味。
「還是覺得會窒息嗎?」艾瑞是她的心理醫師,知道她的幽閉恐懼症不是一時可解。
深深還是笑,眼底藏著一絲悲涼。
「最起碼我不會像個瘋了一樣再亂吼亂叫了。」狹小、密閉的空間總是會引發她心底深埋的恐懼。
「還好是這附近最高的頂樓,不會有被偷窺之虞。」他試圖說笑。
「比起偷窺,我比較擔心被視為瘋子。」要是讓她住在水泥圍堵的鋼筋叢林裡,她鐵定發作。「不過傢俱簡單的好處是,搬家時隨手打包不怕麻煩。」
「別說這種話,你知道這裡永遠歡迎你。」艾瑞略顯不豫的說。
「你是我僅見最大方的房東,艾瑞。」
「我欠你一個恩情,因為你的鼎力相助,我母親才不至於帶著遺憾而去。」
她搖搖頭,「比起我欠你的算是小巫見大巫。」
「別談什麼恩情了。」艾瑞試圖轉換話題。「你今天去過醫院了,筱築的情況如何?一切還順利嗎?」
說起筱築,她眼底的陰影更濃。「筱築的心臟機能越來越弱,再不動手術只怕……來日無多。」
「那還等什麼。如果是錢的問題,我可以──」
「如果是錢的問題那還好辦,」深深苦笑。「我需要的是技術,和人。」筱築是先天性的心臟異位,百萬人中才有一例,放眼醫界,要找到能夠拯救她的人,唯一而已。
他恍然頓悟。「你要找的該不會是被醫界稱為怪胎的夜魅修羅?」
「你知道他?」深深有些驚訝,夜魅修羅的底子,她在擎天門臥底的時候也僅探得一二。
艾瑞搖搖頭,「我記得在哈佛醫學院求學時,曾聽說咱們醫學院出了一個堪稱本世紀最佳的醫學天才,他的本領連院長都讚賞不已,只不過據說這傢伙不喜歡體制內的教育方式,學校最後還是沒留得住這樣的人才,院長還為之扼腕不已。」
「我需要他。」
「這可難了。」艾瑞搔搔頭,「我聽說這傢伙一向行蹤成謎,要找他恐怕不容易。」最重要的是筱築的狀況已不容許等待。
「錯了,我知道如何找他,只是這代價是何其的高啊!」隔著玻璃,她望人濛濛的夜色。蟄伏在黑暗盡頭的陰影正伺機而動。「那本是我一輩子不願再碰的禁忌……」
艾瑞聽得滿頭霧水,不懂她在打什麼啞謎。
「艾瑞,是該我離開的時候了。我知道逃亡的日於已經到了盡頭。」
見她神色蕭索,艾瑞輕輕地擁她入懷,給予無聲的安慰。「我不知道你這兩年在躲什麼,不論你想逃離什麼,這裡是你永遠的棲身處,隨時歡迎你。」
「謝謝你,艾瑞,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她在他頰上印上輕輕一吻。
兩人靜靜地共享黎明前最後的片刻寧靜。
再也沒有回頭路了。
餌已經布下,就等魚兒上釣。
☆ ☆ ☆
隔天的早報,一巨幅的廣告刊登在所有的報紙頭版上。
我等著你的復仇,這是我的誓言。
字標下頭橫躺著一朵曼陀羅。
☆ ☆ ☆
「好久不見了,昊。」溫柔的嗓音響起,門在身後輕輕被帶上。
埋身在米白錦緞臥榻的人像是震動了一下,緩緩以肘支起身體,他就像一隻天性傲慢的豹子盤據在自己的王國,深遽失焦的瞳眸鎖上她,瞬間轉為妖邪的燦亮,熾熱無比迸射向她。
就是這張臉一令他著魔、發狂,苦苦追尋了兩年的臉孔。
絲緞的黑瀑圍著一張完美的臉龐,魔眼慢條斯理、鉅細靡遺的打量著她精緻的五官,從挺直、娟秀的鼻樑到甜美的唇線,最後鎖上那兩顆澄然如星、曖曖含光的黑眸。
突然一陣狂怒席捲了他。
她怎麼能?帶著純真盈盈淺笑的就這麼出現在他面前,她那張欺騙的臉為何不見任何的畏縮、內疚或是恐懼?
睨著她的寒目迸出嗜殺、渴血的光,直直射向她。
「不請我坐?」深深在他殺人的目光下勉力自持,帶著貫一的笑靨隔著茶几在對面落坐。「你的禮貌有待改進。」
獨孤昊緩緩的直起身,目光略微驚詫。
「禮貌?」薄唇先是勾起冷嗤的笑,笑聲越來越大,最後則是放聲大笑。
「好、好,杜深深,我不得不服了你!竟然在兩年之後大搖大擺的布下餌好誘我找到你,再闖進我的住所跟我談禮貌?你若不是極為愚蠢就是太過有勇……究竟是哪一樣?」他偏頭打量她。
一陣輕不可捉摸的歎息自她唇問逸出。「生命太短,遺忘太長。」
「遺忘?」他鄙夷的冷哼,「我不會忘!絕不可能忘!」
「如果可以的話,我寧願逃得遠遠的,一輩子不再見你。」
他笑容一斂,臉上神色難讀。「為什麼?」
「為什麼?」她笑,笑中微微帶苦。「只要知你三分者,必定瞭解你那種『負我之罪必定報之以極』的性格。而我負心之罪即使生吞活剝、分筋挫骨,恐怕尚不能解你心頭之恨,知你如我又怎會不知?」
「既然知道即使將你生吞活剝、分筋挫骨尚不能解我的心頭之恨,而你卻選擇走進我的復仇。」
沒有人知道他今早漫不經心瞄見到報紙頭版時,原本索然無味的眸子頓時幻化為野獸的妖邪。
生命對他原是太過沉悶,那朵曼陀羅的出現,激發了他熱血奔騰的恣意快感,血液裡蟄伏已久的嗜血性格準備大開殺戒將來人生吞活剝、大啖一場。
「我是來談一樁交易的。」
獨孤昊先是一愣,按著仰天狂笑,神色冷酷邪佞。「是什麼讓你異想天開,以為我會幫助一個想置我於死地的女人?」
她心底的歎息更深。「我知道你恨我──」
「恨?」他的笑像惡鬼。「這個字不足以形容我感覺的萬分之一!我很渴啊,深深。又饑又渴,我想一滴一滴地吸光你的血,我想狠狠地剖開你的心瞧瞧究竟是不是黑色的,我真的很想啊!」他的眼瞳閃爍著殘忍的惡華。
深深暗暗倒抽一口涼氣,強迫自己定下神。她不帶表情的端詳眼前的男人。
外觀上他沒有多少變化,也許瘦了些。瘦削的臉英俊得近乎罪惡,頎長的身軀依舊卓爾不翼,散發著吸引異性的邪妄魅力。
敞開領口的白襯衫和同色的長褲,她心底微微一笑,這傢伙還是一樣的嗜白。
「你在笑……為什麼?」捕捉到她唇邊一閃而逝的玩味,他偏頭好奇地問。
她細眉微蹙,他如何能敏銳至斯!
「記得嗎?我以前取笑你的顏色品味。」
人說嗜白是自戀,從沒見過任何人自戀如你一般病入膏肓。
我自戀,但自戀的程度還不及戀你呵。
他記得,獸眼因此更加沉鬱了。
清澄的眸子對上魔性的眼。
「你變了,兩年的時間改變了你。」兩年前他意氣風發、典則俊雅迥異於現在的陰森惡華。
獨孤昊聞言,再度仰頭狂笑,笑到淚流。「這一切都要感謝你這沒心沒肺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