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恨。
他的心中有一把火,積壓多年,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永遠燃燒不盡的恨……
兆展翔冷肅著臉俯看著站在他面前的老夫人。
她白髮蒼蒼、骨瘦如柴,有雙極小、充滿忿恨的眼睛,極薄的嘴唇,讓那張佈滿皺紋的臉孔精明畢顯,掌心扶握著巧奪天工、雕刻精緻的紅檜枴杖,儘管一身昂貴的服飾,全身上下珠光寶氣,仍遮掩不住那股跋扈氣勢與懾人威嚴。
「展翔,我命令你娶喬瑪麗為妻!」兆雪子帶著威嚴的口吻喝令,在他聽來卻是極具威脅的訊刺語調。
名義上,他是兆億集團的總裁,實際上,他卻只是兆億集團的傀儡!兆老夫人長期「垂簾聽政」,掌握了公司的決策權,集團裡每位員工聞其名無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比起中國歷代獨裁皇后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父母去世,那個只有十歲大的小男孩被祖母「接掌」後,他的人生就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從此以後,那個小男孩失去了如陽光般的燦爛笑容。冷情無義的祖母在他小的時候嫌他是多餘的累贅,成人後又待他如同一項賺錢的工具;她不斷地利用自己的孫子去拓展事業王國的版圖,無形中早已封鎖了他的父母曾經給予他源源不絕的愛。如今他的心只如冰天雪地的寒冬,連溫暖的陽光也難以融化。
他照祖母的意思唸書,出國深造,照祖母的意思順利接掌集團,照祖母的意思不斷地賣命為集團賺錢;祖母說什麼,他就做什麼
他早失去了自我,他被禁錮、控制,直到現在三十二歲了,仍然沒有自由,甚至連說「不」的權力都是一種奢求!
「為什麼要我娶……」要我娶一個我不愛的女人,這句話始終梗在他相啞的聲帶中出不來,祖母的控制欲和父親的遺願早把他曾經擁有的勇氣消耗殆盡。
「你沒有說不的權力!」兆雪子一臉倨傲地脾睨他。「記住!是我養你,供你吃住,讓你成為高高在上、富可敵國的兆億集團總裁,當年如果沒有我,今天你早淪落在街上乞討維生,不是變成流浪漢,就是一輩子翻不了身的窮光蛋。」祖母張牙舞爪似的以紅檜枴杖用力敲擊地上的大理石地板。
「記住!你一無所有,完全是靠我的施捨過活,你一生一世都還不了我的恩情!」她譏諷、鄙祝的眼神,就像在看著最低等的動物。
「我會盡快挑一天好日子讓你和喬瑪麗結婚。」
兆展翔無力地乾笑了。
哦!是的。他怎會忘了,喬瑪麗擁有不得了的家世背景呢!祖母不過是把他當作擴展事業的「工具」罷了!
他努力地回想,終於記起與喬瑪麗見面的相關印象了。
這些日子以來,他在祖母的脅迫下不斷地相親,就在某一天,喬瑪麗和他在某個已不復記憶的公開場合相親後,當天晚上他又被迫和她約會。
她是喬氏企業的千金,喬氏在日本有著舉足輕重的社交地位,政商關係良好,只要攀上喬氏,兆億集團要打入日本貿易經濟市場是指日可待之事,反正舉凡能和錢扯上關係和利益掛帥,貪婪無比的祖母是絕對不會輕易放過的。
喬瑪麗是個怎樣的女人呢?他回想起那天,她穿著一襲保守高貴的粉色和服,羞澀地端坐在他對面,嬌滴滴的,舉手投足完全符台名媛千金、大家閨秀的風範,她絕對夠格成為兆家的少奶奶,除了那晚在旅館的床上……
她居然立即像變個人似的,像個蕩婦妖嬈地躺在他懷裡……他終於認清她的真面目,頓時倒盡胃口,在最後一刻撇開她,厭惡至極的速速整裝,倉皇離開。
沒錯,他的確記得她,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喬瑪麗卸下面具後的真面目。
他的腦子向來不用在瑣事上,尤其是那些在他身邊來來去去的女人,不消一天,他就忘了前晚所認識的女人身份和名字;儘管喬瑪麗熱力四射,卻也喚不起他對女人的注意力。
不過,現在他確確實實地想起喬瑪麗,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她包裹在端莊服飾下的赤裸身子和淫蕩本性。
今天台北的空氣是污濁的,隨著秋意的加深,遠山白花花的芒草滿山招展,寒冬雖猶未至,長空寂寂,肅殺氣息已席捲大地。
放遠望去,屋外儘是百坪的綠茵草地,蓮花池旁的假山、瀑布維妙維肖,處處雕樑畫棟,整個外觀氣勢何其磅礡;環視屋內,奢華的氣息不減反增,難得一見的大型藝術水晶吊燈、意大利進口沙發,遠自中東而來的純手工編織地毯……華麗、金碧輝煌,完全是現代豪門世家。
可是這座豪邸缺少了愛,這個家根本不是家,這個家只有永無止境的仇恨。
「奶奶,你的腦子裡永遠只有錢、錢、錢,沒有愛……」面對玻璃窗,他看著山嵐雲氣的變化,語重心長地說。
「哼!我唯一的孫子,容我提醒你,你根本不值得被愛……」她的每一句話,如此狠毒。「如果你的父母真的愛你,那就不該那麼早死,丟下你不管,讓你成為投人要的孤兒!」
兆雪子也有滿腹的怨恨,她的丈夫早死,從此便靠她一個女人辛苦地撐下兆家和兆億集團,萬萬沒想到,她生命裡的重心——唯一的兒子到頭來竟也背叛了她。
她恨——偉良當年居然為了迷戀一個毛頭小女孩彩燕,寧可拋棄兆億集團上百億的家產,甚至也拋棄了母親,跟那個平民丫頭結婚,兩人過著貧窮、平淡的生活,看在兆雪子的眼裡,簡直是兆家的奇恥大辱!
果然不出所料,背叛她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一場車禍奪走兒子和彩燕的生命,剩下孤單的展翔,唯一的兆家命脈,也是唯一的兆億集團繼承人。
除了錢以外,她什麼都沒有。
因此,她要控制唯一的孫子,她要控制展翔的一舉一動。她只要展翔聽她的話,乖乖聽她的安排,她要展翔一輩子無情無愛,瞭解金錢的重要和價值,如此,他就不會被愛傷害,而他永遠也會是她的乖孫子、兆家的繼承人!
兆展翔不語地注視窗外烏雲密怖的天空,半晌,陽光竟然破雲而出,陰霾除去,露出美麗潔淨的天空,蔚藍的萬里穹蒼,竟讓他有著脫胎換骨的感受。
他笑了,冷到骨子笑容讓兆雪子微微一顫。
「奶奶,您說得對,喬瑪麗確實適合做兆家媳婦,只除了……」他笑而隱去後續的話語,轉過身子,終於正視祖母嚴厲陰狠的面容。
他沒說出來的是……就怕像她這種殘花敗柳的淫蕩女人,會替兆家生下一個來路不明的金孫,使兆家成為上流社會的絕佳笑柄。
「除了什麼?」兆雪子窮凶極惡地怒吼。
「沒什麼。」兆展翔狡獪地不說。
他突然發現,萬一喬瑪麗真的不守婦道、敗壞門風,讓他戴綠帽,這對祖母不啻為一種打擊?
天啊!他居然一點也不介意即將過門的妻子實際上是淫蕩的婊子,他反而覺得喬瑪麗若真出軌的話,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當年父親為了和母親在一起,而背棄了祖母,雖然後來一家三口的日子過得十分幸福滿足,但是他不只一次聽父親說起無法奉養祖母的遺憾,直到雙親遭遇車禍意外,父親在死前仍念念不忘要他好好代為孝順祖母,彌補自己的不孝。
因此,他被祖母帶回兆家後,便一直遵從父親的遺願,服從祖母的各項命令和要求,想以最完美、傑出的表現來補足父親的遺憾。
然而,祖母冷酷無情的鐵腕控制慢慢奪走了他的溫情記憶和感性,他在祖母的「教導」下,深深體會到金錢與權勢的重要,血液中渴求自由的呼喊和現實經常在他腦中拔河拉扯著,尤其在成年之後,情況越演越烈。
祖母慣用的命令語氣讓他已開始不耐煩,甚至想要反抗;現在,娶喬瑪麗這事忽然不再那麼令人反感,甚至有了種期待事情後續發展的樂趣。
「現在離婚期還有一些空檔,我要你代替我去中部山區一趟!」
兆雪子直接決定了兆展翔的婚事,接著又發號施令。
「中部山區?去那裡做什麼?」
「兆億集團看準台灣未來的觀光潛力,準備斥資上億資金,在中部山區開發遊樂場和五星級旅館,你去視察工程!」掌心下象徵權勢的枴杖不經意敲擊地板,極刺耳的聲音又響起。「去給我做報告回來!」
「是的。」他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
這是他在結束單身生活前,唯一可以貪得的小憩時光,這一趟不僅是去視察工程,也將是他回歸兆家以來第一次的自由之行。
下完命令,兆雪子很快便拄著枴杖離開,不敢多正視展翔一眼。
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害怕跟孫子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