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真的,在提迪—凱爾特?親愛的,為了你好,如果你不想受人恥笑的話,我求你避免這種模糊的回憶。瞧,你讓我想起了弗羅芒坦2或那位可憐的莫泊桑3,他談論沙漠,因為他一直走到傑爾法,離巴博—亞宗路和政府廣場有兩天的路程,離歌劇院大街有四天的路程,而他因為在布—薩阿達4看見了一頭奄奄待斃的駱駝,竟以為是到了撒哈拉大沙漠,站到了古商道上……提迪—凱爾特,沙漠!」
1撒哈拉中部的石質高原。
2外國畫家,作家(1820—1876)
3法國作家(1850—1893)
4撒哈拉北部邊緣小城。
「不過,我覺得艾因—薩拉赫1……」我說,有點惱火。
「艾因—薩拉赫?還是提迪—凱爾特!我可憐的朋友,上次我從那兒過,舊報紙和沙丁魚罐頭盒子跟星期天的凡尚森林2里的一樣多。」
這樣的不公正,這樣明顯地想惹我生氣,使我忘了謹慎。
「當然了,」我尖刻地回答道,「我嘛,我是沒有一直到……」
我住口了,可是已經太晚了。
他正面凝視著我。
「一直到哪兒?」他溫和地說。
我沒有回答。
「一直到哪兒?」他又問了一句。
我死咬著牙不吭聲。
「一直到塔爾希特干谷@,是不是?」
官方的報告說,莫朗日上尉被埋葬在北緯23°5′,距提卡薩奧4一百二十公里的塔爾希特干谷的東側的陡坡上。
「安德烈,」我笨拙地喊道,「我發誓……」
「你發什麼誓?」
「我從未想……」
1撒哈拉中部小城。
2巴黎郊區的一個小森林,休息地。
3撒哈拉南部霍加爾高原上的一條干河。
4撒哈拉南部高原。
「談論塔爾希特干谷?為什麼?為了什麼緣故人們不能在我面前談論塔爾希特干谷?」
我的沉默中充滿著懇求,他聳了聳肩。
「愚蠢。」他只淡淡地說了一句。
他走了,我甚至役想到要注意這個詞。
然而,這樣多的羞辱並沒有把他的傲氣打下去。我第二天就得到了證明,他對我發脾氣的方式屬於最低劣之類。
我剛剛起床,他就闖進了我的房間。
「你能給我解釋一下這是什麼意思嗎?」他問。
他手裡拿著一本公務記事簿。他十分激動,開始一頁一頁地翻起來,希望發現什麼借口,以便拿出一副不留情面地讓人難堪的樣子。
這一回,偶然性幫了他的大忙。
他打開記事簿。我看見裡面有一張我很熟悉的、幾乎變了顏色的照片,我的臉頓時通紅。
「這是什麼?」他不勝輕蔑地重複道。
我經常撞見他在我的房間裡毫無善意地端詳德·C小姐的肖像,這時我不能不確信他找我的岔子是居心不良的。
但是,我克制著,把那張可憐的小照片放進抽屜。
可他並不理睬我的鎮靜。
「今後,」他說,「我求你注意不要把你的風流紀念品弄到公文裡去。」
他又帶著最侮辱人的微笑,補充說:
「不要向古呂提供挑逗性的東西。」
「安德烈,」我說,臉氣得發白,「我命令你……」
他挺直了身子:
「什麼?好吧,一筆交易。我讓你談論塔爾希特干谷了,是不是?我想,我完全有權利……」
「安德烈!」
這時,他含著嘲諷的微笑,望著牆上的肖像,我剛剛使其避免這場難堪的爭吵的那張小照,正是肖像所畫之人的。
「呵,呵,我求你,別生氣。真的,說句心裡話,你得承認她有點瘦。」
我還沒來得及回擊他,他已走了,一邊哼著他前一天說的那段可恥的副歌:
在巴士底,在巴士底,
大家都喜歡,都喜歡
狗皮尼尼……
我們彼此三天沒有說話。我的憤怒難以形容。難道他的不幸要由我來負責嗎?隨便兩句話,其中一句總像是有點影射,這是我的錯嗎……
「這種局面不能容忍,」我想,「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果然,這種局面很快即告結束。
照片的事情過了一個星期,信件到了。我一看那份我說過的德文雜誌的目錄,就大吃一驚。我看到:ReiseundEntdeckungenzweifranzoisischerOffiziere。RittmeistersMorhangeundOberleunantdeSaint-Avit,imwestlichenSahara.1
同時,我聽見了我的同事的聲音。
「這一期有什麼有意思的東西嗎?」
「沒有。」我隨便應道。
「拿來看看。」
我服從了。我又能怎麼樣呢?
我覺得,他看目錄的時候臉白了。但是,他以最自然的口吻對我說:
「你借給我了,是嗎?」
他出去了,挑戰似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天過得真慢。到了晚上,我才看見他。他很快活。非常快活,快活得讓我難受。
我們吃完晚飯,到了平台上,雙肘支在欄杆上。從那兒望去,沙漠盡收眼底,東部已經籠罩在黑暗中了。
安德烈打破了沉默。
「啊!對了,我還你雜誌。你說得對,一點有意思的東西也沒有。」
他好像非常開心。
「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我回答說,嗓子眼發緊。
1德文,「兩個法國軍官,莫朗日上尉和德·聖—亞威中尉在西撒哈拉的探險。」
「沒怎麼?你要我說你怎麼了嗎?」
我以一種哀求的神氣望著他。
他聳了聳肩。「愚蠢!」他大概是又重複了一句。
天黑得很快。只有韋德米亞的南側陡坡還呈現出黃色。從亂石叢中,突然竄出一隻小豺,淒厲地叫了一聲。
「小豺無緣無故地哭,不是好事,」聖—亞威說。
他又無情地說:
「怎麼,你不想說?」
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說出這麼一句拙劣的話來:
「多累人的一天!什麼樣的夜啊,悶熱,悶熱吧?……人們感覺不到自己了。人們再也不知道……」
「是啊,」聖—亞威的聲音很遠,「悶熱的夜,悶熱,你看,跟我殺了莫朗日上尉那個夜晚一樣悶熱。」
第三章
莫朗日—聖—亞威考察隊
第二天,安德烈·德·聖—亞威很平靜,根本不理睬我剛剛度過的那可怕的一夜。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他對我說:
我殺了莫朗日上尉。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沙漠吧。你是那種能夠承受這次坦白的壓力、並在需要的時候願意承擔其後果的人嗎?我也不知道。未來會回答的。目前,只有一件事是確實的,那就是,我重複一遍,我殺了莫朗日上尉。
我殺了他。既然你想讓我明確是在什麼場合殺的,那請你記住,我不會絞盡腦汁為你編一部小說,也不會遵循自然主義的傳統,從我的第一條褲子的布料講起,或象新天主教派那樣,不,我小時候經常作懺悔,而且還很喜歡。我對於無謂的暴露毫無興趣。我就從我認識莫朗日那時候講起,你會發現這是很合適的。
首先,我要對你說,儘管這可能有損於我的內心平靜和我的名譽,我並不後悔認識了他。總之,我殺害了他,表現出一種相當卑劣的背信棄義,而並不是什麼同事關係不好的問題。多虧了他,多虧了他的有關巖洞銘文的學識,我的生活才可能比我的同代人在奧克索納或別處所過的那種悲慘渺小的生活更有意思。
說過了這些,就來說事實吧。
我是在瓦格拉的阿拉伯局第一次聽人說起莫朗日這個姓氏的,那時我是中尉。我應該說,為了這件事,我發的脾氣可是夠好看的。那時候天下不大太平。摩洛哥素丹的敵意潛伏著。在圖瓦特1,這位君主支持我們的敵人的陰謀,對弗拉泰爾斯和弗萊斯卡利2的暗殺就是在這裡策劃的。這個圖瓦特是陰謀、掠奪和背叛的大本營,同時也是無法控制的遊牧者的食品供應地。阿爾及利亞的總督,提爾曼、康崩、拉費裡埃,都要求佔領。國防部長們也心照不宣,有同樣的看法……但是,議會行動不力,其原因在英國,在德國,特別在某個《公民權和人權宣言》,宣言規定:造反是最神聖的義務,哪怕造反者是砍我們腦袋的野蠻人。一句話,軍事當局束手束腳,只能不聲不響地增加南部的駐軍,建立新的哨所:此地、貝爾索夫、哈西米亞、麥克馬洪要塞、拉勒芒要塞、米裡貝爾要塞……然而正如卡斯特裡3所說:「用堡控制不了遊牧者,掐住肚子才能控制他們。」所謂肚子,指的是圖瓦特綠洲。應該使巴黎的詭辯家們相信奪取圖瓦特綠洲的必要性。最好的辦法是向他們展示一幅圖畫,忠實地反映正在那裡策劃的反對我們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