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號。正是他。道格拉斯·凱恩中尉,1862年9月21日生於愛丁堡,1890年7月16日死於霍加爾。28歲。還不到28歲!希臘銅皮下一張消瘦的臉,一張憂鬱的、充滿激情的臉。正是他。可憐的小伙子。愛丁堡,我雖然從未去過,可我知道它。從古堡的城牆上,可以望見彭特蘭德的丘陵。「再稍微朝下看一看,」史蒂文生1的溫柔的弗羅拉小姐對聖—伊佛的阿娜說,「再稍微朝下看一看,您會看到,在小山的彎處,有一叢樹,一片輕煙從樹間升起。那是斯文司頓別墅,哥哥和我跟嬸嬸住在那兒,如果見到它真的使您高興的話,那我是很幸福的。」當道格拉斯·凱恩出發去達爾福2的時候,他肯定在愛丁堡撇下了一位弗羅拉小姐,像聖—伊佛的那位小姐一樣長著金色的頭髮。可這些苗條的姑娘與昂蒂內阿相比算得了什麼?凱恩,他是那樣理智,那樣適於這樣一種愛情,卻愛上了另一位。他死了。這是27號,由於他,凱恩才在撒哈拉的山巖上摔得粉身碎骨,而他也死了。
1英國作家(1850—1894)。引文當出自他的某部作品。
2蘇丹東部的一個多山地區。
死,愛。這兩個字在紅石廳裡迴響很多麼自然。在這一圈蒼白的人像之間,昂蒂內阿顯得更加高大了。愛情為了變得如此豐富,難道對死亡就需要到這種程度嗎?在全世界,肯定有一些女人和昂蒂內阿一樣美,也許比她還美。我請你作證,我沒有怎麼談她的美貌。可是,我的這種傾慕,這種狂熱,這種獻身精神是怎麼產生的呢?我怎麼能為了擁抱一會兒那個搖搖晃晃的幽靈就準備去幹那種我由於害怕顫抖而不敢想像的事情呢?
這是53號,最後的號碼。54號將是莫朗日。55號就是我了。六個月之後,也許八個月之後,反正都一樣,就在這個壁龕內,他們要把我豎起來,一個空架子。沒有眼睛,靈魂死滅,身體被填充起來。
我碰到了幸福的極限了,一種可以分析的狂熱。剛才我真像個孩子!我竟在一個修指甲的黑人面前進行指責。我嫉妒莫朗日,真的!為什麼我在那兒不嫉妒在場的那些人,不嫉妒其他人,那些不在的人,他們會一個一個地來到這些還空著的壁龕內,填滿這圈黑帶……我知道,莫朗日這時正在昂蒂內阿身邊,而想到他的快樂,對我也是一種苦澀而輕鬆的快樂。但是,三個月之後,也許四個月之後的一天晚上,塗香料的人將來到這裡。54號壁龕將收下它的獵物。那時,一個白衣圖阿雷格人將向我走來。我將心醉神迷,微微打顫。他將碰碰我的胳膊。這該輪到我通過那血淋淋的愛情之門進入永恆了。
當我從沉思中醒來時,我已到了圖書室裡,薄暮模糊了聚在那裡的人影。
我認出了勒麥日先生,牧師,哥薩克公選首領,阿吉達,兩個白衣圖阿雷格人,還有其他幾個人,他們聚在一起進行著最熱烈的秘密交談。
我驚訝地、甚至不安地看到這麼多人聚在一起,而平時這些人並不怎麼來往。我走近他們。
一件事,一件聞所未聞的事發生了,使整個山裡的居民騷動起來。
有人報告,兩個從裡約·德·奧羅1來的西班牙探險家出現在西部的阿德拉·阿赫奈特。
塞格海爾—本—謝伊赫剛聽到消息,就立刻準備出發去找他們。
動身之際,他接到按兵不動的命令。
從此,不可能有任何懷疑了。
破天荒第一次,昂蒂內阿墮入情網。
1原西屬撒哈拉的南部地區。
第十五章
塔尼—傑爾佳的怨訴
「呼,呼。」
我迷迷糊糊地醒了,剛才我竟在半睡半醒中睡著了。我微微睜開眼睛,身子猛地往後一仰。
「呼。」
在我的臉前兩尺的地方,出現了希拉姆王的帶黑點的黃鼻子。獵豹看見了我醒來,但它並不太感興趣,因為它正打哈欠呢;它的深胭脂色的大嘴懶洋洋地張開又合上,漂亮的白牙閃閃發光。
這時,我聽見一陣笑聲。
那是小塔尼—傑爾佳。她坐在我躺著的沙發旁邊的一張墊子上,好奇地看著我與獵豹的對峙。
「希拉姆王感到煩惱了,」她覺得該對我解釋一下,「我帶它來的。」
「好啊,」我低聲埋怨說,「不過,請告訴我,它不能到別處去煩惱嗎?」
「它現在孤零零的,」小姑娘說,「人家把它趕出來了。它玩的時候聲音吵人。」
這幾句話讓我想起了昨天的事情。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讓它走,」塔尼—傑爾佳說。
「不,讓它在這兒吧。」
我同情地看了看獵豹。我們共同的不幸使我們接近了。
我甚至撫摸了它那隆起的額頭。為了表示滿意,希拉姆王伸了伸懶腰,露出了琥珀色的巨爪。地上的蓆子這時可要大受其苦了。
「還有加雷,」小姑娘說。
「加雷!還有什麼?」
這時,我看見塔尼—傑爾佳的膝上有一隻奇怪的動物,像大貓一樣大,扁平的耳朵,長長的嘴,淺灰色的毛很粗糙。
它瞪著可笑的、玫瑰色的小眼睛,望著我。
「這是我的獴,」她說。
「說吧,」我不高興地說,「完了嗎?」
我的神情大概是很不高興,很可笑,引得塔尼—傑爾佳大笑起來。
「加雷是我的朋友,」她嚴肅起來,「是我救了它的命。它那時很小。改天我再給你講吧。你看它多可愛。」
她說著,把它放在我的膝上。
「你真好,來這兒看我,」我慢慢地說,把手放在小動物的屁股上,「現在幾點了?」
「九點過一點兒。看,太陽已經很高了。讓我把窗簾放下來。」
房間裡頓時暗下來。加雷的眼睛變得更紅了,希拉姆王的眼睛更綠了。
「你真好,」我繼續這樣想著,「看得出來,你今天沒有事。你還從來沒有這麼早來過呢。」
小姑娘的額上掠過一抹陰雲。
「我沒有家,的確,」她幾乎是生硬地說。
於是,我更注意地看了看塔尼—傑爾佳。我第一次意識到她很美。她的頭髮捲曲適度,披散在肩上。臉上的線條明淨極了:直鼻,小嘴,薄唇,下巴堅毅。膚色不是黑的,而是一種紫銅色、身材苗條柔軟,與那種保養得很好的黑人將來會有的那種可惡的、油膩的豬血腸子似的身體毫無共同之處。
一個很寬的銅圈套在前額和頭髮上,成了一個沉重的額飾。手腕上和腳腕上戴著四個更寬的鐲子,穿著織有金線的綠綢做成的緊身長衣,胸前尖開口。綠色,銅色,金色,集於一身。
「塔尼—傑爾佳,你是桑海人嗎?」我溫和地問道。
她帶著某種自豪感頂了我一句:
「我是桑海人。」
「古怪的小傢伙,」我想。
顯然,有一點塔尼—傑爾佳是絕口不談的。我想起來了,當她跟我談到人家趕走了希拉姆王的時候,她是以一種幾乎是痛苦的神情說出那個「人家」的。
「我是桑海人,」她說,「我生在加奧,尼日爾河上的加奧,桑海人的古老首都。我的祖上統治著曼丁哥大帝國。即使我在這兒是奴隸,那也不應該蔑視我。」
在一縷陽光中,加雷的小屁股坐在地上,用前爪捋著發亮的小鬍子;希拉姆王趴在蓆子上睡著了,不時地發出一聲歎息似的呼嚕聲。
「它作夢呢,」塔尼—傑爾佐說,一個指頭放在唇上。
「只有美洲豹才作夢,」我說。
「獵豹也作夢。」她一本正經地說,好像根本沒有體會到這句巴拿斯風格的玩笑的妙處。
一陣沉默。然後,她說:
「你該餓了。我想你不會有興致去跟那些人一塊兒吃飯。」
我沒有回答。
「該吃飯了,」她說,「如果你允許的話,我去找吃的,你的和我的。我也把希拉姆王和加雷的領帶來。心裡不痛快的時候,不應該一個人待著。」
金綠兩色的小仙女出去了,沒有聽見我的回答。
就這樣,我和塔尼—傑爾佳建立了友誼。每天早晨,她帶著兩頭野獸到我房裡來。她極少跟我談起昂蒂內阿,即使談到了,也總是間接地。她不斷地看到的那個我啟唇欲出的問題,似乎是她所忍受不了的,我感到她在躲避所有那些我自己也是大著膽子談及的話題。
為了更好地迴避那些話題,她像一隻焦躁的小鸚鵡,說呀,說呀,不停地說。
我病了,這個穿綠綢戴銅飾的小修女所給予我的照顧是無與倫比的。兩頭野獸,大的和小的,在我的床的兩側,在我發昏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憂鬱、神秘的眸子緊盯著我。
塔尼—傑爾佳用她唱歌似的聲音,給我講她的美麗的故事,其中她認為最美的,是她的生活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