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蒂瞧著她四處張望。
「父親說古董擺設也是一種投資,」她過了一會兒說。
在她的聲音裡有一種憤慨的味道,塔裡娜不得不避開她的眼睛。她不能理解一個人佈置屋子只是為了多少年後它們本身的價值會大大增加。
「我們到游泳池去吧,」吉蒂考慮了一下說。「讓伊琳看看你是多麼時髦。隨後我們就換上輕便舒適的衣服。我有些非常漂亮的棉布衣服放在樓上,伊琳從來沒有見過。」
塔裡娜忽然抓住了椅背。
「讓我走,吉蒂,」她請求說。「本來我覺得到這裡來很有趣,所有的安排也很有意思,可是我害怕極了。我要回到伯蒙德賽的牧師住宅,寧可看到家裡樓梯上的舊地毯,褪了色的椅套,剝落了的油漆,可是覺得自己是在家裡,我要還我本來的面目。我並不覺得我是有錢有勢的人。」
「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吧,」吉蒂說。
她挽住塔裡娜的肩膀,把她帶到兩扇窗子中間的一面安妮女王式大鏡子前面。
塔裡娜仔細照了一下鏡子。她看見一張顯得特別嬌嫩秀麗的小臉,和一個尖尖的下巴。一點不錯,正是她自己。但其餘的顯然是屬於別人的:一頂用羽毛點綴的俊俏的小紅帽,非常時髦地戴在她的黑髮上,可以使整條的邦德大街為之傾倒。一會輕軟的紅色花呢衣服——上衣、手套和提包配上了絲絨鈕扣——這副行頭襯出了她苗條的身段,簡直像婦女雜誌封面上的人物。
「我的天哪,這完全不像我啦!」塔裡娜說。吉蒂也笑起來了。
「美麗和富有的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她說:「你真相信在他們看到你時還會不承認嗎?」
老實講,塔裡娜自己也無法否認。她確實很難辨認出自己了。吉蒂的衣服使她變了樣。她原來一直穿的是不合身的衣服,把她那苗條的臀部,纖細的腰肢和豐滿柔軟的胸脯都掩蓋住了。現在在大鏡子前面,她看出衣著能叫人完全變個樣子。
「跟我來,」她說:「我們必須給伊琳一個好印象。」
塔裡娜默默無言,因為她沒法再爭辯了。她隨著她來到窗外的陽台上。那裡有台階通向奼紫嫣紅的花園——那裡有所有能想像出的不同顏色的玫瑰,花園裡種著長方條的青草,鑲成花邊,顏色是這樣鮮艷,使人驚歎不已。它們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正如太陽光一樣使人陶醉。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地方,」塔裡娜說。
「父親佈置這個花園花費了很多錢,」吉蒂用生硬刺耳的聲音回答說。
她們沿著小徑走去,彎彎曲曲地穿過鮮花盛開的灌木叢,再越過設計精巧配有水池的花園,直到走近游泳池。
塔裡娜從未見過面積有這麼大、水有這麼藍的私人游泳池。在一個頗有點兒好萊塢氣派的大帳篷前面,有許多塑料氣墊床,可供人們游泳後躺著晾曬休息之用。
一台電唱機在放著輕音樂。這時有個男人從大帳篷裡出來給一個躺在陽光下的婦女遞上一大杯飲料,杯中的冰塊在叮叮作響。
「嗨,伊琳!」
吉蒂的聲音在呼喚,那個女人拾起頭來。她很漂亮,這是毫無疑問的。她有金黃色的頭髮,靈活的藍眼睛,穿著一件白緞子的游泳衣,鑲著藍邊,剪裁得十分合身。
她慢吞吞地坐了起來,在有點蒼白的面孔上她的嘴唇顯得格外鮮紅;她的足趾也塗上了同樣鮮艷的顏色。
「哦,你回來了,」她說話的聲音很奇特,與她的美貌完全不相稱。這聲音很難聽,並且拉得有點長,她的發音也使人感到有一種不愉快的吸引力。
「她像一隻美麗的貓,」塔裡娜跟著吉蒂繞過游泳池,突然這麼想。
「是的,我們來了,」吉蒂說:「這是我的朋友塔裡娜?格雷茲布魯克。」
伊琳伸出手來,儘管在陽光下,她的手指還是冰冷的。
「我很高興你能和吉蒂一起來,」伊琳有禮貌地說;「我收到她的信說你本來要回加拿大,可她說服了你來我家作客。」
「我非常感謝你的接待,」塔裡娜有點靦腆地說。
「貴客越多越受歡迎,這是這家的格言,」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
塔裡娜吃了一驚,她忘記了這就是她掃了一眼的那個端來飲料的人。這時她仔細看著他,幾乎叫喊出來。
他非常像《閒談者報》上刊登的他的照片,然而他本人可比照片漂亮得多了。他的皮膚是黃褐色的,看來好像他有許多時間是躺在陽光下消磨過去的。他的眼珠是黑色的,炯炯有光,他的嘴堅實有力,襯托著一個方方的下巴。
「他很可愛,」她本能地想到,接著她立刻記起吉蒂告訴過她的事,突然產生了不信任的感覺,一種幾乎是厭惡的情緒掠過她的心頭。
「你的冷飲,」邁克爾·塔蘭特說,幾乎是很客氣地把它放在伊琳前面。「姑娘們想要點什麼嗎?」
「當然,」吉蒂答道:「我也要一林真正調得很好的雞尾酒,塔裡娜也一樣,不過我們得先換衣服。」
「吉蒂告訴我說你父親在加拿大是一個重要的人物,」伊琳說。
塔裡娜覺得自己臉紅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講哩,」她答道。
「他當然是,」吉蒂說:「一提到她父親,她總很謙虛。但是你們不在的時候,我們玩起『我的爸爸比你的有錢』的古老的兒童遊戲時,塔裡娜老是贏,這太不公平了。」
「你得告訴瓦爾特快加把勁,」伊琳慢吞吞地說。「來個小小的競爭對他有好處。」
「你是從加拿大那地方來的?」邁克爾·塔蘭特問道。
「在沒有給你介紹以前,不許你提問,」吉蒂對他說:「現在我介紹,這是塔蘭特先生,這是格雷茲布魯克小姐。塔裡娜,這是邁克爾。」
「你好!」邁克爾有點好笑地說,並伸出手來。
塔裡娜握住了他的手,她一接觸到他,不知怎麼便覺得溫暖和安慰。她不由自主地發覺自己的畏懼心理逐漸煙消雲散了。不過伊琳向她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使她的心又飛快地跳了起來。
「你本來打算乘坐『不列顛皇后號』回家嗎?」
「當然是的,訂的是皇家套間,」吉蒂代她答道。「正是因為這樣。所以她的行李統統運到利物浦去了。但是那沒關係。她和我同一尺碼,我們經常換著衣服穿的。」
「如果它們都像你從劍橋回家時那樣弄得一團糟,那就對不起格雷茲布魯克小姐了。」伊琳板著臉說。
「好吧,我打算給她找點涼爽的衣服穿,」吉蒂答道:「別忘了在我們回來時,把雞尾酒給我準備好啊。」
「我不會忘記的,」邁克爾·塔蘭特回答說。
塔裡娜很快轉身走了。她感覺他是想表示友好,她不想作出反應。然而,當她繞著游泳池走過去時,雖然沒有朝後看,她卻清晰地意識到他的眼睛在跟著她轉。
他在想什麼呢?她感到納悶。他在估計她究竟有多富麼?或者他擔心她是另一個寄生蟲想鑽進來壞他的事?
她的嘴唇突然向上一翹顯出蔑視的樣子。她多麼厭惡那樣的人!她想到父親如何辛勤地工作,想著父親幹了一個星期教區工作後的瘦弱身體和滿臉的皺紋。她想到那些日夜不停地訪問他的人,想到他怎樣頂風冒雪去探望垂死的病人。他買不起汽車。他時常因為時間太晚,公共汽車停駛,只好長途跋涉。
這時,她看不見花園裡百花盛開,聽不到叢林中的百鳥爭鳴。她只聽到母親對她說:「親愛的,你的鞋還得再穿上幾個月,我簡直省不出錢來買新的」。她的鞋漏水,坐下時,就必須把腳藏在椅子下,怕別人看見鞋子的裂口。
這些人能知道什麼是生活嗎?他們知道買雙新鞋就意味著省吃儉用,得小心地節省每一個便士,這些他們能體會嗎?
她們進了屋子,塔裡娜努力擺脫剛才所想的一切。
「來看看我的房間,」吉蒂說:「它確實很漂亮。」
她們跑上了樓,吉蒂的臥室非常精緻。全部窗簾是粉紅色的,一張小小的有四根立柱的床,上面鋪著法國軟緞床罩。
「曖,吉蒂,讓我講真話吧,」塔裡娜請求說:「我知道我會被揭露的。在塔蘭特先生問我從加拿大什麼地方來的時候,他臉上的神色我可不愛看。」
「別理他,」吉蒂答道:「他跟伊琳那些聽話的貓兒沒有兩樣。還有比利,他蠢極了。如果你一下子問他加拿大在地圖上什麼地方,他一定說不出來。艾立克也差不多一樣糟,不過他參過軍,走的地方要多些。當然,他有辦法讓人每年請他到拿騷這個地方去玩,總有人準備給他付船費。」
「不知怎麼的,我認為塔蘭特先生並不是那樣的,」塔裡娜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