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自己對這個實驗感興趣,想看看一個飢餓的人對突然出現在面前的豐盛食品會產生怎樣的反應。
在葡萄牙,他經常幻想有一百輛牛車,滿載糧食,在婦女孩子們中間散發!
可是事實上,部隊也常常挨餓,沒有什麼東西可剩下的。
他從未料想到會在英國發現有人挨餓。在與拿破侖作戰多年之後,英國似乎仍是遍地牛奶和蜂蜜。
吉塞爾達走進房裡,看上去與她離開時大不一樣。
她穿著一件樸素的藍裙袍,雖然照伯爵的眼光看來稍微有點老式,但絕不是僕人所穿的那種服裝。
一隻平紋細布的緊身領子包著她的脖子,還有用藍色天鵝絨緞帶扎的一個蝴蝶結;箍著她手腕的是同樣形狀的平紋細布褶邊。
它們遮住了她手臂上凸起的骨頭,但是無論如何也改變不了她緊繃的下巴,和顴骨下的陰影。
由於她已摘掉了那頂巨大的頭巾式女帽,伯爵能夠看清楚她的頭髮是金色的,從橢圓形的前額往後梳。
這是模仿上流社會時髦式樣梳的,但伯爵有一種感覺,正像她本人一樣,頭髮由於缺乏營養,長得稀疏了些,缺少光澤和生氣。
她站在進門處,掃了一眼餐桌和堆滿食物的銀盤銀碟,然後只看著伯爵。
「快來和我一塊兒吃,我在等你,」他說,「我想,在目前這種情況下你大概寧願我們自己侍候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你來侍候我。」
「好的,老爺。」
「我想要一杯紅葡萄酒,希望你也來一杯。」
吉塞爾達從靠牆的小茶几上拿起細頸瓶,給伯爵的杯子斟滿了酒,然後看著替她準備的玻璃酒杯,猶豫不決。
「會對你有好處的,」伯爵說。
「我想這恐怕有點……不太明智,老爺。」
「為什麼?」
就在問這個問題時,他也覺得自己問得很愚蠢;趕緊換了個問題。
「你上次吃飯是在什麼時候?」
「昨天晚上離開這裡之前。」
「吃得很多嗎?」
「我以為我餓了,可我發覺不大想吃,很難下嚥。」
伯爵知道這是營養不良的必然結果。
「我猜想你把吃不了的東西帶回家了吧?」他用一種談公事的語氣說。
「我沒能那樣……做。」
「他們不肯給你剩下的食物?」
「我問過廚師長,可不可以拿你晚飯吃剩下的、他正要扔進垃圾箱的那半隻雞。」
她停了停,續續說:
「他理都不理我,根本不回答。把那隻雞剩下的部分扔給了一隻狗,那狗已經吃得太撐,一點不感興趣。」
她在講述經過時聲音淡漠,不帶任何感情,只是陳述事實。
「坐下,」伯爵說,「我想看你吃。在開始吃之前我要說,任何剩下的食物你都可以帶回家。」
他看見吉塞爾達身子一下子僵直了。過了一會她說:
「你讓我難為情了。我向你講述經過時,絲毫沒有乞討的意思。」
「在你告訴我之前,我已經決定了打算做的事,」伯爵說,「現在吃吧,孩子,看在上帝面上,別再和我爭辯了。要是有什麼事叫我火冒的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在我建議什麼的時候有人老跟我爭辯。」
吉塞爾達坐了下來,嘴唇上只露出一絲懷疑的微笑。
「真對不起……老爺……事實上我萬分感激。」
「要感激就放些食物進嘴,」他說,「我不喜歡精瘦的女人。」
她又微微一笑。
伯爵給自己揀了片豬頭肉,她叉起一片豬舌放在自己盤子裡,卻不先吃,而是把調味汁遞給伯爵,讓他往他的那片肉上加佐料。
如果說伯爵期待著想要欣賞一個幾星期沒好好吃東西的人餓極時的饞相,那他非失望不可。
吉塞爾達吃得很慢很文雅,不等伯爵吃完早已吃不下去了。
伯爵勸她喝點紅葡萄酒,可她只肯啜飲那麼幾小口。
「我已經養成習慣不喝酒了,」她道歉似的說,「不過有了你給我的錢,我們的日子就能過得好些。」
「我想也好不了多少,」伯爵不動聲色地說,「有人告訴我,戰後物價飛漲了。」
「確實如此,不過我們仍會……努力湊合著過的。」
「你家一直住在切爾特南嗎?」
「不。」
「以前住在哪兒?」
「一個小襯子裡……在伍斯特郡。」
「那麼為什麼進城來?」
一陣沉默後,吉塞爾達說:
「如果爵爺允許的話,我想現在就去取你需要的治腿軟膏。我不知道我母親那裡還有多少。如果不多,她還要再配製一些,那就要費時間。我不希望你今晚用不上藥膏。」
伯爵看著她。
「這就是說,你不打算回答我的問題羅!」
「是的……老爺。」
「為什麼?」
「我希望爵爺不要認為我傲慢無禮,不過我的家庭生活是我個人私事。」
「為什麼?」
「原因我……不能講……爵爺。」
她與伯爵四日相視,有片刻工夫他們之間在進行一場意志的較量。
隨後,伯爵用一種惱怒的語氣說:
「你他媽的為什麼要這麼遮遮掩掩、神秘莫測?我對你很感興趣,天知道還有別的什麼能使我感興趣,像這樣一天又一天地躺著,沒什麼可想的,除非想我這條該死的腿!」
「我很……抱歉,讓爵爺……失望。」
「可你仍不打算滿足我的好奇心?」
「是的……老爺。」
伯爵反倒被逗樂了。
這位顴骨突出、臉蛋瘦削的纖纖弱女,縱使知道伯爵準備當她的恩人,卻公然反抗他,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然而此時伯爵並不想恃強壓服她,就欣然讓步了。
「好哇,那麼就隨你的便吧。包上你想要的東西去吧,不過可別回來晚了,要不,我會以為你拿了我的錢溜了呢。」
「你現在一定意識到預先付款總是不大妥當的。」
伯爵對她的回答雖然感到吃驚,卻發覺自己聽了以後竟露出笑容。
她把冷盤從盤子裡倒到白紙上,利索地包成一包,然後用雙手捧起來。
「太感謝您啦,老爺,」她溫柔地說。
就在這時,她似乎突然記起了自己的職責;說道:
「今天下午您會好好休息吧?要是可能,您應該睡上一覺。」
「你是不是在命令我這麼做?」
「當然是!您已經把我放到護理您的位置上,因此我必須告訴爵爺什麼事情是該做的,那怕遭到您的拒絕。」
「你已預料到我會拒絕?」
「我並不認為有人能迫使您去做您不想做的事,因此我只是乞求爵爺的良知。」
「你可真精明,吉塞爾達,」伯爵說,「不過你也像我一樣知道,『貓兒一跑耗子就鬧』。所以,如果你關心我的健康,我建議你不要離開太久。」
「我一拿到軟膏就回來,老爺。」
吉塞爾達以一種筆墨無法形容的優雅行了個屈膝禮,從房裡走了出去。
伯爵望著她的背影,拿起了他那杯紅葡萄灑,若有所思地飲著。
一年來,他首次對自己健康以外的事情發生了興趣。
一個生氣勃勃的男人,一個過去十年不是在戰場上就是在狩獵場上活躍的男人,發覺自從受傷以來硬讓他一動不動地躺著是一件難以忍受的苦差事……
他極其忿恨自己受了傷的虛弱身體,它成了他所鄙視的弱點,他與之作鬥爭,好像它是他必須以堅韌意志去克服和戰勝的敵人。
他沒有理由一人獨處。
切爾特南不乏清楚瞭解他社會地位的人,也不乏曾在他手下服過役、欽佩他是一位軍事領袖的軍官。
他們本來會非常高興地來拜訪他;只要有可能,還會在自己家中款待他。
但伯爵不僅身體不好脾氣也不好。他過去一直身體非常健康——而現在,他憎恨自己成了個傷員。
他毫無道理地斷定社交活動使他厭煩,特別是他目前已無法博取竊宛淑女們的歡心。
就像自己的指揮官威靈頓公爵那樣,伯爵喜歡與女人們廝混,特別是那些女人,他相處時可以在言談舉止上隨心所欲,不像在上流社會裡那樣受到拘束。
因此他的桃色事件從特魯利街1的歌劇女歌星遍及聖詹姆斯宮裡最時髦的絕色佳人。
1倫敦的劇院區.
這些女人很難拒絕他提出的任何要求,因為他不僅出身高貴,極其富有,而且還具有女人無法抗拒的那種說不出的魅力。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個子高,肩膀寬,英俊漂亮,只要制服一上身,就足以令任何女性的心吟吟直跳,還因為在他的言談舉止中有某種使得女人銷魂奪魄的東西。
這種吸引力將她們徹底迷住,使她們不僅昏了頭,而且亂了心。
這種吸引力或許就是他對待她們時那種絲毫不熱乎的懶洋洋勁,與他在跟男人們打交道時發號施令的機靈勁大相逕庭。
「你對待我就好像我是一個布娃娃或者玩偶——只是一個玩物,除了逗你樂,在生活中別無用處,」有個美人曾經賭氣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