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做!妳必須明白這是唯一可行的途徑。」羅森先生堅持他的主張。當他看到眉娜眼中滿佈輕蔑、反抗的神情時,他的口氣不禁變得溫和。他說:
「妳應該為孩子們著想,既然妳認為公爵是那種壞人,難道妳忍心把孩子獨自丟在格蘭特堡而不管嗎?我相信沒有妳,他們不會快樂的。」
經過長長的一陣沉默後,眉娜妥協了。
「您是對的,我不忍心那樣做。我願意寫這封信。」
「我替妳打草稿。」羅森先生說,「明天上午我要寫一封信給公爵,稟告他弟弟的死訊,並且通知他,孩子將在下週一抵達城堡。」
「立刻……就動身?」
「妳忘了崔偉萊先生趕著要房子?」
「咦!是的……當然記得。」
眉娜說著,又踱步到窗前。
「我在想,」她說,「如果我必須……和他們去,……薇薇太小,不能沒有我照顧,那麼我不要……以眉依妹妹的身份同去,可能妥當一點。」
羅森先生考慮一下她的想法後,說道:
「不,當然不要,這一點我應該事先想到。最好說妳一直照料他們,是……」
「是女家庭教師。」眉娜插嘴,「這樣,至少他該付薪資給我,我就不會完全依靠他來生活了。」
羅森先生注視著站在窗前的她,窗外的陽光正輕撫著深亮的紅髮,呈現出鮮明耀眼的金色。其實他覺得她看來不頂像一般負責照料幼兒的家庭教師,但他沒有說出自己的觀感,僅僅大聲地問道:
「我喊妳什麼名字呢?」
「這個重要嗎?」眉娜問道,「唉,等一下,最好改個孩子們容易叫的。」
「溫妮小姐如何?」
「很出色,我回去會把我們計劃的事告訴他們。」
「但我希望妳不要在孩子面前批評公爵,或是想盡辦法來反對公爵。」羅森先生說,「史林考特小姐,妳要知道,使他喜歡這些孩子是十分重要的。他有錢有勢,如果疼愛他們,就會為他們做任何事。」
「我倒認為,他很可能把我們關在地牢裡,丟一些麵包、生水讓我們充飢,直到我們死去為止。」眉娜把未來想像得十分戲劇化。
羅森先生禁不住大笑。
「如果被別人發現了,這個醜聞會傳遍全國,引起非議!至少從我聽到關於公爵的事看來,我保證他不是那麼無恥的人。」
「不,當然不是,」眉娜同意地說道,「只有他父親認為龍納德娶個唱戲的想法才可恥。」
她的語氣極其尖酸、苛薄,羅森先生馬上說道:
「我期望妳試著忘記過去的事。孩子是公爵大人的近親,將他們送回城堡,不僅可以得到以前他們渴望的東西,也有機會使未來充滿快樂,幸福。」
眉娜沒有答腔,停了一會兒,他再說道:
「當然啦,凱婷才十歲,現在談她的未來,似乎好笑。但是再過七年,她會是美麗的淑女,開始參加社交活動,想一想,因為她是格蘭特公爵大人的侄女兒,整個社交圈將會樂意逢迎她們姊妹。」
眉娜聽到這兒,很訝然地望著他,同時,說話的語氣轉而滿盈著溫柔,那聲音原是羅森先生一向熟悉的。
「對!您的主張當然正確,我必須為女娃娃們著想。就像您說的,她們都會很漂亮,可以挑選一位好丈夫……這些男士必須富有而又是她們所愛的。」
她憧憬著女孩美麗的未來,黑亮的眼珠裡洋溢著多少柔情。羅森先生不禁私下想著,在凱婷和薇薇姊妹尚未長大之前,她們的阿姨一定已經結婚,否則,至少也有上百次被求婚的機會。
他停止自己的思緒,從桌前站起來。
「史林考特小姐,妳等幾分鐘,我好幫妳把寄給出版商的信擬個稿,順便寫封信告訴公爵大人等候妳。」
「好的。」眉娜說。
羅森先生對她微微一笑,走到外頭的辦公室。那裡有好幾位職員坐在桌前振筆疾書。只見白色的羽毛筆在活頁文件上忙碌地移動。這足以證明羅森哈佛頓律師事務所是此城生意最興隆的一家。
眉娜站起身,再緩步至窗前。
早上發生的每件事不停地在腦中混混濁濁的旋轉,使她難以理出個頭緒,正好趁這當兒好好想一想。
當她知道自己必須撤銷小說稿時,內心的憤怒遠比羅森先生知道的強烈得多,她很重視自己第一本書所得的酬勞,所以深盼這本小說能再為她賺一筆可觀的金錢。但如今,希望全破滅了。
第一本書的篇幅很小,但出版商寄給她一些讚美的書評。
她認為寫小說必須要像作家華德史考特男爵一樣,為時髦的社會刻劃出英雄的形像,也要像作家貝林郡主一樣,能因此獲得大筆財富。
她的小說把冒險、邪惡和無數浪漫的故事結合起來,她認為這種組合十分恰當,能迎合大眾喜好。
在科瓦城過得很平靜,很少有機會遇見社會名流。但是一些殘酷的故事和那個與父親一樣殘忍地排斥親弟弟的格蘭特公爵,卻一直激發她的幻想,虛構小說的題材。
眉娜非常崇拜姊夫,每當她沾著墨水,搖動筆桿,在小說中寫下那個惡棍所做的殘酷尖苛的事時,她彷彿覺得已經對公爵的不仁慈還以顏色。
她將小說稿送往出版商之前,很慎重地將原稿收藏好,不敢讓龍納德郡主知道,因為他和藹可親,脾氣溫馴,心地善良,即使他沒有理由為家人辯護,但只要他知道她如何醜化他的兄長,一定會大加反對。
他們家人對待他的態度,好像當他是個無賴漢、被棄者。雖然他也嘲笑過他們迂腐古怪,卻從不殘忍無情的批評。
「我實在不明白,」記得有一次,姊姊眉依對她說,「他們怎麼受得了失去龍納德的滋味,他那麼善良,富同情心又討人喜歡。可以想像得出,他的離去一定在家庭中造成很大的缺憾,沒有任何人能替代他。」
「他們都是頑固、專制、令人鄙視的一群!」眉娜想起自己是這麼回答的,但眉依僅悲淒地笑笑,說道:
「我並不在乎自己被摒棄於城堡外,只是每當想到龍納德無法騎愛馬,穿絲裘,更不能出席新市和亞斯哥的賽馬會,我就恨透了。」
「雖然如此,我卻沒有見過一個比龍納德更快樂的人。」眉娜答道,「在這種小地方,穿得隨隨便便沒關係。我認為他對在沙灘上和孩子們賽跑,或在新市賽馬會上觀賞騎士奪標,同樣興趣盎然,妳又何必掛心呢?」
姊姊很感激地吻她雙頰,說道:
「眉娜,妳真會安慰我。有時想到龍納德為了我,喪失許多應享的權利,深覺內疚,耿耿於懷。但是以我的立場來說,擁有他,如同擁有了天堂。」
羅森先生說過,再也找不到比他們夫妻更恩愛的了。只有像眉娜那麼瞭解姊夫和姊姊相處的情形,才會同意羅森先生的說法。
他們都互相深愛著對方,在默默凝視中,眼波微漾著光輝,這種愛的光輝只應天上有,無法在塵世間尋覓。
如果龍納德離開她幾個鐘頭,眉依一定焦急的等他回來,然後向他飛奔而去,欣喜地投入他懷中。一個低俯著臉,一個墊高腳尖微仰著頭,兩人的額頭就這樣輕輕地廝磨著。
深情地凝視、凝視著,逐漸急促的呼吸誘引著微顫的雙唇,接近、接近,瞬間狂熱地擁吻,緊緊地融成一體。他們好像初戀的愛侶,無法抗拒唇舌肌膚之親的神秘誘惑。
如今,他們都消逝了。眉娜知道自己接下了神聖的托付──孩子需要她照顧。除了她之外,沒有人會關愛他們。
「羅森先生的主張是對的,」她細細思量,「必須使公爵相信我是孩子的家庭教師,他才會繼續留我當教師,不會再去請別人。」
這時,羅森先生走回辦公室。
「這封信是給出版商的,」他說道,「只扼要地寫出重點,並請他們把稿件退到我這兒。這樣比較妥當,否則妳把稿件帶到格蘭特堡,會不太方便。」
眉娜轉過身子,緩緩地走到辦公桌前,羅森先生看見她失望無奈的神情,急忙說道:
「我很抱歉,我知道妳為這本小說,費了大量的心血和時間,但現在只能這麼做。」
眉娜提起筆準備簽字,他接著說:
「妳可以重新開始寫另一本書,或許可在格蘭特堡裡,甚至它的主人身上,發現有趣的小說題材!」
「可能嗎?如果這種真能實現的妄想像匹馬的話,乞丐們一定騎著它到處飛騰!」眉娜笑著回答。
她在信尾簽完字,把白羽毛筆插回筆筒。
「我盡量忘掉這事,」她說,「不過作家都把自己的創作想像成親生的孩子,當書出版時,就像自己的嬰孩呱呱落地。我真的無法不為那成形而難產的小孩哀悼。」
羅森先生聽見她所作的比喻,不禁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