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麼話也沒對她說。在她面前,我的腦子都不會轉了。她真不知道她是多麼卑鄙無恥。誰也不敢讓這個女人正視一下自己。她肯定耍過不少男人了,我要為所有這些人報仇雪恨。」
愛情和復仇如此等量地混雜在一起,以至二者到底哪個佔優勢,連蒙特裡沃自己都分不清。這種情形,在男子漢的心中,恐怕還是首次。當天晚上,他到德·朗熱公爵夫人應該露面的舞會上去,悲觀絕望,幾乎要去傷害這個女人,他已想將她列為某種惡魔式的人物了:在他面前,她表現得風雅嫵媚,臉上堆著令人愉快的微笑,她當然不願意讓人們猜度她已失身於德·蒙特裡沃先生。相互賭氣倒會洩露兩人的關係。可是,公爵夫人姿態絲毫不變,而侯爵滿臉陰雲,鬱鬱寡歡,這難道不會使人看出,阿爾芒在她那裡一無所獲麼?
交際場上很會猜度受人怠慢的男子的不幸。某些女人為遮掩男女雙方關係,令其情夫假作二人不睦的樣子,交際場也絕不會將這兩種情況混同起來。於是每個人都對德·蒙特裡沃冷嘲熱諷。德·蒙特裡沃也不找給他幫襯吹噓的人拿個主意,只是呆呆站在那裡出神、痛苦。若是他向德·龍克羅爾先生討教,龍克羅爾就會教他一個辦法,即用感情外露的表演來回敬公爵夫人的虛請假意,以此來玷污她的聲譽。阿爾芒·德·蒙特裡沃對人的這種本性厭惡極了,他憤然離開舞會,幾乎不敢相信人心竟然如此奸詐邪惡。
「如果對此類罪行沒有人進行懲罰,」他眼望著沙龍中五光十色門閃爍爍的光束,巴黎最動人的女子在沙龍中跳舞、談笑,說道,「公爵夫人,我就要揪住你脖頸上的髮髻,讓你嘗嘗比沙灘廣場(以前經常在這裡處死犯人,後改名為市政府廣場)的鋼刀還要鋒利的鐵器滋味。鋼對鋼來刀對刀,咱們看看誰的心腸更狠!」
第六章
女子露出真面目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德·朗熱夫人每天希望能與德·蒙特裡沃侯爵相見。阿爾芒只是每天早晨遣人將自己名片送至德·朗熱公館,如此而已。每逢這張名片交到公爵夫人手裡時,她都情不自禁地全身發抖,不祥的思緒猛烈襲來。這思緒卻又像大禍臨頭的預感一般,模模糊糊。看到這個名字時,忽而她彷彿感覺到這毫不留情的男子正用強有力的手撫摩著她的秀髮,忽而這個名字向她預示著復仇,她的思想瞬息萬變,更使這復仇顯得陰森可怕。
她充分研究過他的性格,對他十分熟悉,不能不對他心懷恐懼。會暗殺她麼?這個脖頸粗壯有如公牛的男人,會將她拋至頭頂,將她剖腹殺害麼?會將她踩在腳下,百般踐踏麼?他將何時,何地,又怎樣將她捉住呢?會讓她遭很多罪麼?準備讓她受的又是什麼樣的罪呢?她後悔不迭了。某些時候,如果他真的前來,她會撲到他的懷中,完全聽憑他的旨意的。
每天晚上她入睡時,都彷彿看見蒙特裡沃的面容,每天又都是不同的模樣。時而他在苦笑,時而如朱庇特一般蹙起雙眉,目光如猛獅一般,或者是高傲地聳聳肩膀,叫她覺得猙獰可怕。第二天,她彷彿覺得那名片上血跡斑斑。現在這個名字使她坐臥不安,比起他作為充滿激情、堅韌不拔、索求甚多的情人使她坐臥不安的情形來,有過之無不及。
對方毫無信息,她的恐懼更加增長,不得不在沒有任何外援的境況中,準備進行一場可怕的搏鬥,因為這件事不容她向別人談及。這高傲而冷酷的靈魂,往日對愛的撫摩似乎感受不深,如今對仇恨的觸動則相當敏感。嘿!在將軍飽嘗過歡樂的小客廳盡頭,她雙眉緊蹙,額頭皺紋密集,沉浸在痛苦思緒中的時刻,如果將軍得以看見,說不定又會滿懷希望了。人類的某些情感只會產生高尚的行為,自負不就是其一麼?雖然德·朗熱夫人絕不透露半點自己的心思,人們卻可以猜測到,她對德·蒙特裡沃已不再無動於衷。對一個男子來說,能佔據一個女子的心,豈不是了不起的勝利麼?毫無疑問,在她心中,從好的方面也好,從壞的方面也好,他已進了一步。
請你將一個女性置於驚馬的腳下,或兇猛的野獸面前,她肯定跪在地上,束手待斃。這獸類如果寬宏大量,不完全送掉她的性命,她就會愛上奔馬、雄獅、公牛,而且會侃侃而談。公爵夫人此刻感到自己就處於雄獅的利爪之下。她全身顫抖,並沒有仇恨。相互關係如此奇特的這兩個人,這一星期中在社交場合三次相遇。每一次,公爵夫人都賣弄風騷地向他問詢,阿爾芒則以恭恭敬敬的施禮和飽含譏刺的微笑作答。這一切都使早晨看到名片時激起的全部預感得到了證實。生活無非是情感為我們造成的影像而已,情感已在這兩人之間掘起了無法逾越的鴻溝。
德·龍克羅爾侯爵的妹妹德·賽裡齊伯爵夫人下星期初舉辦一場盛大的舞會,德·朗熱夫人應該到場。公爵夫人走進門來,看到的第一張面孔,便是阿爾芒。這次是阿爾芒在等她了,至少她自己心裡這樣想。兩人目光相遇。頓時這位女子出了一身冷汗。她早就認為,瘋狂的報復,與他們的地位相稱的報復形式,蒙特裡沃是幹得出來的。現在,這種報復的方法已經找到,萬事已經俱備,已經火熱,已經沸騰了。這位蒙受欺騙的情人,雙眼向她射出霹靂的閃電,面孔預示著報仇雪恨成功而閃閃發光。儘管公爵夫人有意要表現出冷若冰霜、傲慢無禮,她的目光卻黯淡憂傷起來。她走到德·賽裡齊伯爵夫人身旁坐下。德·賽裡齊伯爵夫人不由得對她說道:「你怎麼啦,我親愛的安東奈特?你的臉色真嚇人!」
「跳一場四組舞就會恢復正常,」她回答道、這時正好一個年輕人上前邀請,她便伸出手去。
德·朗熱夫人跳起華爾茲,蒙特裡沃沉重的目光使她更加激動,更加瘋狂地飛舞起來。他一直站在那裡,比圍觀跳華爾茲的人更往前一些。每當他的情婦從他面前經過,他的雙眼,有如確有把握捕捉獵物的猛虎,死死盯住她那飛快旋轉的頭顱。華爾茲完畢,公爵夫人走過來坐在伯爵夫人身旁。侯爵則一面與一個陌生人談話,一面不停地注視著她。
「先生,」他對那位陌生人說道,「這次旅行中,最使我震驚的一件事情……」
公爵夫人正在側耳細聽。
「是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看守將一把斧頭指給人看時說的那句話。據說,一個蒙面人正是用這把斧子砍下了查理一世的頭顱。看守記起這位國王曾向一個看熱鬧的人說過這句話。」
「他怎麼說的?」德·賽裡齊夫人問道。
「『切勿觸摸刀斧』,」蒙特裡沃回答道,語氣中頗具威脅意味。
「說真的,侯爵先生,」德·朗熱公爵夫人說,「這個老掉牙的故事,凡是到過倫敦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您在這兒老調重彈,一面這樣用戲劇性的表情注視著我的脖子,我真彷彿覺得您手中握著刀斧呢!」
儘管公爵夫人直冒冷汗,說到最後幾個字卻大笑起來。
「可是,就場合而論,這個故事倒頗具新意呢!」他回答道。
「為什麼?對不起,這怎麼講?」
「因為,夫人,您觸摸了刀斧,」蒙特裡沃壓低嗓門對她說道。
「多麼有趣的預言!」她故作風雅地微微一笑,接口說道,「那麼什麼時候我的頭顱應該落地呢?」
「我並不希望看到您美麗的頭顱落地,夫人。我只是擔心您會有什麼大災大難。如果給您削了發,這使您受益匪淺的如此金黃秀美的頭髮,您不會惋惜麼?……」
「對有些男人,甚至常常是不懂得原諒她們一時衝動發點脾氣的男人,女子是高興作出這種犧牲的。」
「這我同意。好,在我們看來,您才十八歲。如果有個人開個玩笑,用化學方法猛然間使您失去美貌,使您有如百歲老人一般呢?」
「先生,」她打斷他的話,說道,「天花對我們來說,就如同滑鐵盧戰役一般。事情過後,我們會認識真正熱愛我們的人。」
「那您不會為這俊俏的面龐惋惜麼,它可是……」
「哈哈,當然十分惋惜了,不過,是為這面龐給他帶來歡樂的人,更甚於為我自己。話又說回來,如果有人誠摯地、始終不渝地、熱烈地愛著我,美貌與否又有何干呢?克拉拉,你說呢?」
「這種理論可相當危險呢!」德·賽裡齊夫人答道。
「是否可以請問妖魔之王陛下,」德·朗熱夫人接口說道,「我尚未去過倫敦,卻幾時犯下了觸摸刀斧的過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