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翃半信半疑,眼神卻驚疑不定地落向一臉死白的珣陽。他愈看心愈驚,他從未仔細地瞧過他,但如今一看,那眉、那眼……竟無一不像柔福!
「他……他是~~~~」君天翃的胸口彷彿被突然抽緊了一般,激動地上前了兩步。
「他是你的兒子。」皇帝頹喪的聲音再次替他肯定補充。
他的腦袋像突然昏了一樣,他和柔福的孩子沒有死?他的孩子沒有死?
「珣陽!」他激動地奔向前,但珣陽卻抱起襲月的屍體,漠然地往後退。
君天翃望著他慘淡如灰的面容,再望向他手中氣絕的襲月,心情頓時冷透。得知親兒沒死的狂喜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波又一波的徹骨冰寒。
天!他究竟做了些什麼?
二十年來他的心頭一回從仇恨的迷霧中驚醒,這才發現他對襲月的所作所為,竟殘忍得絲毫不下於當年的皇帝。
「不管是什麼都無所謂了。」珣陽木然地看著這一切,平板的聲音從蒼白的唇間流洩。
他是皇帝的兒子也好,柔福的兒子也好;襲月是柔福的女兒也好,皇帝的女兒也好。或許他們是兄妹,又或許他們根本沒有關係,但這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
她已經死了,而他也活不下去了。
他低頭瞅著她即使毫無生命卻依然美得奪人心魂的面容,連淚水都已乾涸。他極輕極柔地癡癡對她說:「襲月,這裡實在太吵,你一定睡得很不安穩吧。不過沒關係,我們很快便能離開了,你可以好好地睡,再也不會有人來吵我們了。」
他抱著她轉身,僵硬地邁開腳步。
他離去的背影映在君天翃的眼裡,不禁情急地大喊:「你要去哪裡?」
珣陽的腳步頓住,他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側過面頰,對他們露出了一抹淒絕的笑容。
他什麼也沒說,卻又像是已說明了一切。所有人都震懾在當場,發不出任何制止的聲音,只能癡癡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慢慢地走出宮門,並逐漸隱沒在那驀然吹起的漫天風雪之中。
「襲月,我們走吧……走吧……」他空洞的聲音飄散在天地間,隱約地飄進他們的耳中。
就走吧……走吧……去那再也沒人能打擾他們的地方……
風雪愈吹愈大,但他仍直直地往前走。直到及膝的雪堆絆倒了他,他才和襲月一同滾倒在雪地之上。
他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了,雙手仍緊抱著襲月。
只恨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
這輩子無法長相廝守,難道他們便真的只能寄望來生嗎?
他臉龐靠在她的胸前,不理解地低低呢喃:「襲月……襲月……我真不明白,我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事,非要受上蒼這般的捉弄呢?就算我們真等到了來世,會不會還是一樣的結局?我真不明白啊,襲月……襲月……但你又會有答案嗎?」
她還是沒有回答,他不禁閉上了眼,熱淚浸濕了她的衣襟。
冰冷的風雪逐漸覆蓋了他們兩人,但他卻一點也不覺得冷,只是好想睡,眼皮愈來愈重。
「襲月……襲月……來生實在太遙遠了,我真不想等到那時候,我只想……只想再聽你說句話……只想見你醒來,再對我說句話……」他的呢喃愈來愈小聲,最後再也聽不見了。
就在他的話聲湮沒在漫天風雪中後沒多久,一道劇烈的亮光卻從她胸前瑩蘊的月牙項鏈猛烈射出,隨即散成光幕,柔和地籠罩住了他們兩人。
但他依舊昏睡著,沒有看到,也沒有絲毫感覺。
青磷鬼火隱隱跳動,點出眼前川流不息的滾滾黃泉。一縷芳魂渺渺,飄蕩在閻府前的忘憂河渡口。
週遭擁擠的魂魄都一一由渡船給載走了,而現在一艘扁舟悄悄地穿過迷霧,停在她面前,終於也輪到了她。
她神智茫然地踏上了渡船,待坐定後,扁舟便開始輕巧地滑動,一切都順當地宛如那古老的程序。
她彷彿毫無感覺似地望著川流大河,眼神空洞,淚意卻從未中斷,滴滴的流下,在她慘淡的玉容上佈滿縱橫淚光。
就此別了,別了……人世間的一切,永不再會的一切……還有……她所愛的一切……
「恨只恨……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她空茫地反覆喃念。就算已捨去了一切,怎樣也捨不去的卻是那千古難圓的憾恨。
「既是多情,又何以不能長相守呢?」
驀地,一道低柔的聲音從旁邊傳來。她循聲望去,這才發現開口者是扁舟上斗篷覆面的擺渡人。
她淒涼一笑。
「我也不知道。」她癡茫地搖頭。「我明明前一刻還那樣幸福的,下一瞬卻被打入地獄。這是為什麼呢?你能告訴我嗎?」
「你要我告訴你什麼呢?」
「告訴我為何命運要如此安排。世上人那樣多,為什麼唯獨我必須遭此苦難?」她想要知道,她究竟是造了什麼樣的孽,才會非得遭受殘酷至斯的待遇。
「我只能說,上天冥冥中自有安排。」擺渡人的聲音充滿了憐憫。
「那又會是什麼樣的安排呢?」她淒愴的淚珠又掉落。「我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啊!」
「乖孩子,別哭了。」擺渡人見她哭得淒慘,不禁伸出手來撫摸著她。
而她接觸到時,簡直不敢相信,在這冰冷的地府,竟也會有那樣溫暖的一雙手。
擺渡人低柔的嗓音再起,「你有很多不明白,就讓我來一一說給你聽吧。」
襲月眼淚不停地流,也只有怔怔地聽任他說。
「你是不是為了情愛難圓而苦呢?」
襲月點了點頭。
「此番難圓是否只因你愛錯了人,不該愛上自己的親兄長?」
襲月背脊猛然一僵,彷彿被觸及了最深的傷痛,卻仍困難地點了頭。
擺渡人面容雖然掩在斗篷之後,但她竟能感覺他笑了。
「但你所認定的事實,卻不一定是真實。」擺渡人神秘地道。
「這是什麼意思?我不瞭解。」襲月迷惑不已地望著擺渡人,對他說的話完全不能理解。
「或許,你愛的人,和你並沒有關係。」
「什麼?」襲月的心猛然一跳,卻瞬間又狠狠地墜下。「不,這是不可能的,是爹親口對我所說,又怎會有錯?」
她無法相信擺渡人所言,可是爹所言的字字至今還清晰地牢釘在她心上,汩汩地滲著血。她如何能相信呢?
「說不定你爹也不曉得通盤的真相呢。」
擺渡人肯定的語氣讓她不由得一怔,幾乎忍下住要相信他說的話了。
「真相?什麼真相?」她茫然地問,懷疑他是在說爹也可能會犯錯嗎?但可能嗎?記憶中的爹幾乎無所不能,這樣的他真可能會犯錯嗎?
「真相便是珣陽和皇帝並無關係,他是君天翃和柔福帝姬的孩子。」擺渡人緩緩地道出,每一個字卻像炸彈般在她耳間炸開。
「你說……什麼?」她喘息似地輕問,不敢相信這是事實。
珣陽不是皇帝的兒子,而是爹和柔福帝姬……若真是這樣的話,那她和珣陽……
「你和珣陽不是兄妹。你們可以在一起。」擺渡人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每一句話均足以令她狂喜。
但,事情卻沒那樣簡單。襲月心狂跳,昏亂的腦中卻還沒忘了最重要的事。
「不,不對!」她猛然驚醒。「你是誰?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你空口白話,教我如何相信你?」她驚疑不定,雖想相信他,卻又害怕這一切只是美夢一場。
「是上天准我知曉一切,那是祂對冤死之人的一點補償。」
「冤死之人?」襲月驀地楞住。這是什麼意思?
擺渡人彷彿又神秘地笑了。話到這裡為止,他突然轉變了話題。「到岸了,你該走了。」
襲月還想留在扁舟上,但身體卻像失去自主能力一般,輕飄飄地往岸上飄。不,她不要,她還有好多問題沒有釐清!
「不,等等!我還不要走!你是誰?你究竟是誰?」他為什麼會知道那樣多?冤死之人?他又是受了何冤而死?
襲月嚇得大叫,怎樣也不想這麼不明不白地去冥府報到。
「去吧,別擔心。上天終歸是仁慈的。」擺渡人的聲音溢滿了慈愛,甚至伸出了手將她往身後驀然亮起的強烈光源推。
襲月極力抗拒,緊抓著擺渡人的手,在掙扎的過程當中,竟不小心扯落了那擺渡人的斗篷。
當斗篷下帶笑的那張臉顯露在她面前時,她不禁徹底地僵住。那眉、那眼、那微笑,多像珣陽!唯一不同的是,擁有這張臉的人,竟換成了個女子!
擺渡人趁她僵楞的時機,一把將她推入光源,她迅速地被強光給湮沒,而擺渡人含笑溫暖的聲音遠遠地又傳來~~~~
「去吧……去吧……我的兒子還等你來解救呢!」
她的身體彷彿在雲間不停的墜落,擺渡人的聲音也愈來愈小。可是她卻在掉落的途中,頓然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