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洗把臉,瞪著鏡子,聽大家在外面喧嘩,手上抹了很多香皂,可是剛剛咖哩的氣味,好像已鑽進心肺。
她下意識地逃避吃咖哩飯,躲在廁所十幾分,才提起精神,回客廳。
客教授正在介紹他的得意門生,以德語說著:「他是你們的學弟,周德生。小君,他跟妳一樣從台灣來的。」
「你好。」小君禮貌的與他點點頭。
教授說:「你們兩個演奏風格截然不同,也許可以組成雙鋼琴的夥伴……」
教授說了很多,小君恍惚地望著教授張合的嘴,每一句德語都懂,奇怪,卻組合不了他的意思。
周德生身材高瘦,長得白淨斯文。席間,一直找話題跟小君聊,小君意興闌珊地敷衍著。
為了不讓師母亂想,她勉強吃了半碗咖哩飯。咖哩的味道很濃,她嘗著,努力把注意力放在同學們的話題上,一邊又覺得某種濃烈的情緒在心裡發酵,她很難受,想快點回家,有種討厭的情緒,一直將她往某個黑暗面拉。
同學跟教授開玩笑,要教授彈拿手的曲子,都喝了酒,每個人臉色紅紅的,喜洋洋的,笑著鬧著,鋼琴聲,嘩笑聲,怔望著這熱鬧的情景,小君覺得與他們格格不入,忽有一段旋律在心裡響,在記憶深處吶喊,理智快關不住,於是臉上表情更淡漠,像與她無關,安靜著看大家笑鬧。
晚餐結束,教授不顧小君反對,要周德生送小君回家。
離開時,教授夫人將咖哩飯打包,讓小君帶走。「妳一個人住,這給妳帶回去慢慢吃啊。太瘦了,要多吃一點。」
小君正想著要用什麼借口婉拒,餐袋已經塞到手裡。
車上,周德生向小君討教演奏心得,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
小君心不在焉聽著,望著眼前遼闊的黑暗道路,快速後退的路燈,光影閃動的瞬間,她彷彿又看見久違的自己,在某人家裡,拿著電話跟美美求助,緊張又興奮地學做咖哩飯,她被洋蔥熏哭了,奔進客廳慌慌張張,那個人大手一抓,將她按進冰箱吹眼睛……
小君深吸口氣,閉上眼睛,冷靜一下,再睜開。
可是只淡忘了一會兒,她好像又看見了,深夜的貓空茶店,山林裡,荷花池,朋友們的聚會。他掌心裡,飛走的螢火蟲,那一點光,跑得無影無蹤……
小君恍惚地想--我怎麼會在這裡?
多不可思議!那些發生過的,那些歡笑淚水都是真的嗎?
到了住處,她沒請周德生上來,說聲再見,她轉身就走。連給周德生問她電話的機會都沒有。
周德生看伊人入門,他心神不寧,揣測小君眉間那抹憂鬱是為什麼?寡言又為什麼?他被這憂鬱女子吸引,傻了好半晌,才離開。
回到家,小君開燈,將咖哩扔進冰箱,像在生氣,重重地摔上冰箱門。想了想,又像跟自己賭氣,再打開,拿出咖哩飯,全倒出來,跟飯攪糊,走到沙發坐下,深吸口氣。
好,她篤定地,大口大口吃。
房裡,響著扒飯的聲音,她吃得快又急,狠絕得像跟咖哩有仇,急著消滅它,吃到面目通紅,肚子快撐爆,還不知道停。
門鈴響了,小君抹抹嘴,去開門。
「妳忘了這個……」是周德生,手上拎著紫色毛外套,
「謝謝。」接過外套,才要說再見,忽地一陣噁心,她轉身往廁所沖,趴在馬桶嘔吐。
「妳沒事吧?要不要緊?」周德生跟進來,不怕髒又是遞面紙又是拍她的背,留下來照顧她。「怎麼會這樣?要不要看醫生?」
小君嘔得五臟六腑像要翻過來了。吐完,她洗了澡,換了衣服,回客廳休息。
周德生還在,他泡了熱茶給小君喝。
「沒關係,我沒事了。」她癱在沙發,說話有氣無力,面色蒼白。
「是不是吃壞肚子?」
「是啊,我過敏。」她掩面,給一個虛弱的微笑。
「對什麼過敏?咖哩?還是裡面的什麼佐料?家裡有沒有藥?」
哪裡有解藥?她無所謂地笑一笑。「沒關係,我沒事,你可以回去了。」
她對往事過敏,對和黎祖馴熱愛過的每個細節都過敏,失戀是重傷害,時間過去,外表也許已經看不出來,但是……小君自嘲地想,她已經成了過敏兒,不過是咖哩飯啊,就輕易將她好不容易平息的內心崩潰。都兩年了,這過敏原莫非是根植在體內?怎麼還會忽然跑出來鬧鬧她?教她痛苦?那個人讓她重傷,怎麼還會被影響?
周德生很溫柔地說:「我再待一不好了,看妳這樣,真讓人擔心。」
放下掩面手,露出彷徨的臉色,小君望著周德生,凝視那關懷的眼神,忽然像被針扎痛心。她恍惚,她一定是瘋了,不然為什麼會在周德生眼睛裡,忽然望見黎祖馴?這錯覺,還來不及推翻,淚洶湧,就急淌而下。她失控,蒙住臉痛哭。失去愛,一個人掙扎著,她好寂寞啊!
「不要哭啊,為什麼這麼難過?要不要試著說出來?」周德生慌了,更走不了,想安撫,卻不知如何安慰。
「我很恨……一個……很可惡的人。」她吞吞吐吐地說了,太難受也太寂寞了,狼狽時,深夜時分,來自同國度的朋友善意的關心,讓她一時卸下心防,將痛苦說出口。
周德生輕拍她的背,安撫著:「沒關係,不要忍,想哭就好好的哭……」
她失控,果真淚流不止。「那個人真的壞透了……你知道他多可惡嗎?他……」滿腔恨無處發洩,這會兒她混亂地說出來,將內心沈潛著的痛苦全發洩出來,對著個不熟的朋友,反覆將情傷說了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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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好像江小君近在眼前……
於此同時,台灣,桃園,半夜三點多,店家都關了,地上散落前一晚鬧市遺下的垃圾,清潔員出動,沿街清掃。
街旁,有一處,正燈火輝煌,鬧嚷著。一群內行人聚集藝品拍賣場,這群男人,個個看起來表情陰鬱,行為低調,面目模糊,他們穿著隨便,有的甚至還穿拖鞋,或抽煙或嚼食檳榔,或忙著透過手機跟朋友通報狀況,這群人不時激動地搶著出價,竟標商家展示的字畫。
在三教九流的人群裡,有個氣質獨特,身穿卡其襯衫、卡其長褲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和頻頻出價的那些人不同,他只靜靜看著,待要出手了,就一徑喊價到底,絕不手軟。
看一幅幅被標走的字畫,嘿,有時看著字畫被買走,買家趾高氣昂頗為得意,他卻在心裡偷笑。可憐的傢伙,那張齊白石的畫是假的,李可染的畫也是贗品,那個笨蛋竟然看不出來黃賓虹的畫哪有這麼差?而那幾個搶著竟標炒熱買氣的分明是商家自己人。
這天晚上,這個人從凌晨兩點站到天亮,冬日清晨,寒意蝕骨,他也不覺得累,最後最後他只出手買了一個清朝花瓶,一套頗有歷史的硯台。
散場後,他低頭看看手錶。這是他常做的動作,望著她送的手錶,看指針在跑,就好像伊人就在左右。希望時間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再兩年,她就回來重聚。她在國外好嗎?
「黎祖馴!」有人喊他。
回頭,看楊美美正跳下計程車,反抓著身上大衣,噴著寒氣,過來找他。
「這麼晚跑出來幹麼?」
「就知道你在這裡混。」因為天冷,她臉頰凍得通紅。「走,一起去吃早餐。今天買了什麼?」她好奇地拿了他買的東西打量。「能賣錢嗎?」
「整理後,應該可以賺兩萬多。」
兩人鑽進路旁一輛老舊的黑色轎車。這是黎祖馴買的二手車,他改裝過,性能還不錯。黎祖馴發動汽車,驅車往佈滿吃食的早市。
「想吃什麼?」她湊身問:「我睡不著,肚子餓死了。吃火雞肉飯好不好?還是牛肉麵?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不錯喔!」
「最近有沒有小君的消息?」他問的卻是這個。
「沒有,我又沒她那邊的電話,連搬新家都沒辦法通知她。」美美已從助理升為造型師,把那棟貸款沉重的房子賣出去,和媽媽在台北縣買便宜的小公寓住。她搓著雙手,呵著熱氣。「好冷喔,幹麼不開暖氣?」
「壞了。」
「修啊!」
「沒空。」
「幫你開去修。」
「小君有打電話給妳嗎?」
還是問這個,美美臉色微變,別過臉,望向車窗外。「很久沒她的消息了……」兩年前她欺騙黎祖馴,騙他信已經親手交給小君,騙他小君看完了信,知道四年的約定了,而其實……
「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拜託∼∼」美美玩笑地說:「一定過得很不錯啦,才沒跟我聯絡,在那邊肯定已經交到很多好朋友了。」她偷瞄他,現在的黎祖馴比以前更有魅力了,渾身散發略帶滄桑的男人味。她問:「假如……假如四年後她沒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