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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朱夜

  「你真的偷了『老刮皮』的骷髏?」馬南嘉問。那個不肯在考試前把標本拿出來讓學生複習的解剖老師的樣子漸漸浮現在我面前:禿頭,深度近視,搖頭如撥啷鼓,回答如喊口號,帶著節奏和韻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葛洛毅、季泰雅和我三個在寒冷的教室裡苦啃解剖書後,回到寢室裡喝杯熱水取暖時,不免大罵他老刮皮。標本如果沒有人看、沒有人摸、沒有人用,那麼做來幹什麼呢?為什麼要做出來呢?為了怕弄壞而不給人看、不給人摸、不給人複習,豈不是糟蹋了一個標本,侵犯了一個標本的「展示自我權」?

  那時馬南嘉開導我們說老刮皮就是這種人,對每一屆學生都是這樣。除非把標本偷出來,否則絕對沒有可能摸到手。

  當時一笑了之。考試迫在眉睫,也沒有注意標本的最後去向。我們好歹都考了個過得去的分數。然後早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喂,自己看標本,不給我們看,」我說,「太不夠義氣了吧?」

  「我是後來偶爾逮到空子溜進解剖儲藏室偷出來的。」泰雅說,「那時候你們已經在醫院實習了,誰還會對這個有興趣?只怕我拿出來你們也說髒,讓我馬上扔回去。」

  馬南嘉拿起骷髏端詳著:「不錯啊,連下頜骨也偷出來了,一整套麼。平時你藏在哪裡?」

  「上學時就放在衣服箱子裡。這個房子給我一個人住以後,就這麼光明正大地放在壁櫥裡。誰也沒看到過。」

  「為什麼不偷別的單單偷頭骨?」我問,「考試又不是只考這個?再說你已經用不著考試了。」

  「這個東西那『老刮皮』藏得最牢,當然要偷這個。想到他光火的樣子我就開心,哈哈哈!」

  「那你是怎麼偷到的?」洛毅問,「解剖儲藏室整天鎖著。」

  「暑假裡偶爾路過那裡,看到門開著,可能剛剛灑過殺蟲藥水,氣味很大,沒人進出。於是我就堂堂正正地走進去,打開抽屜,包在報紙裡拿了回來。」

  馬南嘉把骷髏反過來正過去看了幾遍,笑笑說:「這東西可能只有朱夜有用,骨科醫生和法醫都用得著。泰雅你要它幹什麼?不如送給朱夜吧。」

  「我不需要。」我急急地說,「辦公室裡有好幾個。」

  「我要它絕對有用。」泰雅從床上翻身起來,接過馬南嘉手中的骷髏,放在壁櫥一角的一個盤子裡,「『a  skeleton  in  the  cupboard』,我需要記住這個。」他關上櫥門扣上搭勾,回身背靠在壁櫥的門上說:「我們都需要記住這個。」(註:諺語,暗喻體面人的見不得人的往事)

  寒意從我心底裡滲上來,浸潤我的四肢,猶如冷水浸潤皺紙,讓我一點點喪失力量。我費力地拉了拉毛衣的領子,驅散心頭的窒息感:「那不是我幹的。我已經忘記了。」

  「也不是我幹的!」洛毅急急地接著說,「從一開始起我就沒有動過什麼。」

  「泰雅,扔了它吧。」馬南嘉靜靜地對季泰雅說,「看,大家都忘記了。沒有人提那件事了。」

  「哼,沒有人了嗎?」泰雅的眼睛掃過洛毅蒼白的臉。

  洛毅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沒人……沒人提了。」

  「扔了吧。」馬南嘉平靜地說,「聽我的。」

  「我們永遠都是拴在一起的,」泰雅盯著我咬牙說,「誰也別想逃脫干係。」

  「為什麼……」我感覺到了他目光中的壓力,「你又沒有證據。你自己的舉動才是說不清楚吶。」

  「扔了它。」馬南嘉迅速地說。

  泰雅咄咄逼人:「你要是腦子清楚,應該明白該幹什麼。如果這次的醫療事故最後我們倒大霉,你也一樣要倒霉。」

  「泰雅!」洛毅扳著他的肩膀說,「你在說什麼呀?你是在和朱夜說話呀!」

  我冷笑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好歹相處過那麼些年,你要是腦子清楚,應該知道我最討厭別人威脅我。我也不會作任何假證明。」

  泰雅嘴角一撇:「這種事情根本用不著威脅。本來就是事實。如果我們要進監獄,那麼你也一樣。假證明算得了什麼?你又不是沒作過?要不要我再複述一次?」

  洛毅的臉色彷彿大白天見了鬼:「泰雅……你這是怎麼了?」馬南嘉叉著手坐在一邊,沉著臉。

  「你……」我暗暗握緊了拳頭。今天真是不應該來這裡,「哼,人真是容易變啊!」

  泰雅的嘴角一撇,浮現出一絲冷笑:「所以得有什麼作保障對不對?」

  「夠了!」馬南嘉吼道。「如果要靠什麼東西把我們拴在一起的話,那只能是友誼。否則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各走各的道。看不慣別人的可以走別的路。」

  「你在這裡逞什麼英雄?」泰雅怒道,「我還不是為了幫你?現在這社會複雜得很,誰能相信這麼多年沒聯繫的人?天知道他肚子裡變成什麼樣子了?」

  「我不需要逞英雄,」馬南嘉平靜地說,「事實就是事實。總有一天會搞清楚的。我沒有做錯什麼。鑒定自然會證明這一點,和朱夜有什麼關係?」

  「別吵了好不好?」洛毅賠笑說,「恩……朱夜,你下午還得上班吧?時間差不多了吧?」

  馬南嘉說:「說的對。洛毅,你送送他。」

  「呃?我……」洛毅面帶難色。

  「別怕,還不到醫院上班的時間,沒有鄰居會在這時候出門。就算看到你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他是誰。你送他出去吧。我有話要單獨和泰雅談一談。」

  泰雅坐在沙發扶手上,斜靠著牆,雙手插在胸前,冷眼望著我們。我感覺到,純粹是感覺到,他衣服下面的肌肉開始鼓起。也許我們走後他們會幹上一架。

  洛毅扣上棉襖的扣子,拉著我往外走。背後的兩個人沒有任何聲息。戰鬥前的寧靜?

  洛毅靠近我,低聲說:「晚上9點半到我家來一次。有些事情你應該知道。」我正要反問,他拉了拉我的衣服,做了個「禁聲」的手勢。我知趣地收回了話題。

  第四章  死亡

  整個下午我都在惴惴不安中渡過。金醫生和韋小瑞折騰了很久,出具了語焉不詳的驗屍報告,通篇都在描述解剖所見,對深靜脈留置管和死亡的關係避而不談。可想而知這樣的報告當然被打了回票。明天是最後期限,一定要在正式的醫療事故鑒定開始前得到最終的結果。韋小瑞沒有吃晚飯。金醫生的頭髮似乎又掉了一把。我因為迴避制度不需要也不能參加這項工作,悠閒地在實驗室分離DNA樣本。表面看來似乎還是我最輕鬆。不過我的心裡也同樣是七上八下沒個底。

  匆匆扒過幾口晚飯,有一下沒一下地翻著一本「飛碟探索」雜誌,我不時斜眼去看放在櫃子上的鬧鐘,暗自盤算著應該從家裡出發的時間。我非常想給馬南嘉打個電話。可是如果恰好有人查他的通話記錄,查到我給他打過的這麼個電話,我就是長上100張嘴,也說不清楚。

  時針一點點接近9,而我的心也隨著秒針一起跳動。就在我扔下雜誌去拿自行車鑰匙的時候,電話鈴突然響了。

  「喂?朱夜嗎?」聽筒裡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

  「啊?啊!」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那是洛毅在說話,「你怎麼了?你在幹什麼?」

  「家裡有人來,不方便說話。晚一點再給我打電話。如果我在家,我們再詳談。好嗎?」

  他的聲音嗡嗡的,好像用手捂著話筒在說話,也聽不清背景裡有什麼特殊的聲音。我有點擔心地說:「喂,你沒事吧?」然而洛毅很快地掛上了電話。

  裝模作樣地翻了幾頁「飛碟探索」,瞄一眼鐘,分針只走過去10格。手癢癢地伸向電話,又怯怯地縮回來。究竟是誰在洛毅家裡呢?就這樣反覆幾次以後,我再也忍不住了,拎起電話快速地撥了號,生怕萬一撥慢了又失去繼續撥號的勇氣。

  電話鈴響了。一聲……兩聲……三聲……響過6聲後,我沮喪地掛上電話。該死的傢伙!跑到哪裡去了!夜漸漸深了。對面樓房的窗口一個接一個變暗。我拿著捲成桶形的雜誌一下一下敲著自己的頭,思前想後,過去的事情一莊莊在我眼前閃過。10點半時電話仍然沒有人接。不祥的感覺如同揮之不去的蚊蚋,越是到人靜時,聽上去越嘈雜。我打電話到他妹妹家。洛毅的媽媽接了電話。話筒裡聽上去很熱鬧,幼兒的哭鬧和年輕夫婦慌亂的呼叫如同家務大合唱。洛毅的媽媽還記得我,但是肯定地說沒有見到洛毅。

  當時鐘敲過12點時,我又打了一次洛毅家的電話,仍然是沒有人接。我很想叫個無關的人去他家看一眼,但是又沒法不把自己扯進去。為了排除醫院有急事把他叫去,我還特地打電話到廣慈醫院急診室,問今夜有多少例急診手術,有沒有呼叫過額外的備班醫生。但是得到了乾脆的否定回答。又過了1個多小時,我再也不能忍耐下去,抓起自行車鑰匙衝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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