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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朱夜

  人這種動物,隨時間的變化可真大啊。畢竟,已經7、8年過去了。

  施護士長拉亮日光燈,打開一排櫃子,封在密封長塑料套裡的導管如待嫁的女子,靜靜地等待在那裡。我撩起一個塑料封套,是嶄新的,密封的,完整的,每一根的封口處都有來自廠商的標記,清楚地表明它的使用方法和用途。看上去沒有什麼問題。

  「滿意嗎?」泰雅問,「還有什麼要看的?」

  「沒有了。」我搖搖頭。在我眼角的餘光中,似乎瞥到周主任和護士長同時吁了一口氣。然而當我的目光轉向他們的時候,他們又變得一樣的沉靜、肅穆。

  第二章  故人

  為了徹底避嫌,我們沒有在醫院吃工作餐,而是在醫院對面鱗次櫛比的旅館、飯店中找了一家小飯館,要了幾份盒飯。「我沒胃口……」小瑞端坐在桌前,筷子也沒動。

  「幹什麼!」陸涼說,「要吃大餐嗎?今天反正是不行了。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吃飽了才能幹活。我們還等著報告吶。」

  「你什麼時候說話也學得像老胡了?」我笑著說,「他在忙什麼?怎麼沒見他的影子?」

  「哼,」陸涼咬了一口紅燒大排,「醫療糾紛這種苦差事,搞了半天什麼名堂也搞不出來。醫生說的話鬼才聽得懂,病家又總是哭哭鬧鬧,說不清事理。到最後什麼證據也找不到,讓那幫醫療事故鑒定委員會的老頭子去胡吹一通了事。他當然是能逃則逃了。」

  「但是這次很快進入司法程序。」

  「對。因為管子斷在病人身體裡而且導致死亡,這種情況屬於嚴重醫療責任事故,可以提起刑事訴訟。所以很快就輪到我們了。那些該死的馬馬虎虎的外科醫生。」他吞下嘴裡的事物,突然有點尷尬,補充道:「呃……其實,好醫生還是多數。你當初當醫生的時候,肯定是認認真真的一個人吧?」

  我釋然一笑:「哈哈,別提啦。不過,馬南嘉應該不是一個馬馬虎虎的人。恰恰相反,他是……」我愣了一下,不僅僅是因為很難在很短時間內總結出某人的品質,即使那個人曾經是非常的熟悉,而且是因為透過飯店油膩的玻璃窗,我看到麻醉科主任和泰雅一起走過。我喝了一口稀薄的蛋花湯,接著說:「反正,像他那個年紀的人,如果沒有一點本事是不可能爬到現在的位置的。」

  「可是,這下他可完蛋了呢。」小瑞用筷子撥拉著盤子裡的荷包蛋,心不在焉地說。

  有什麼深潛多年的東西在心底裡浮起,而且刺痛了我。

  ……這下他可完蛋了……

  「這破爛的小飯店,」陸涼說,「連電視也沒有。吃飯太沒勁了。朱夜,講個鬼故事吧。」

  「什麼?我?現在?為什麼你覺得我像滿肚子鬼故事的人?上次金醫生借給我的『女巫布萊爾』我還沒來得及看。」

  「聽說每個大學都有自己的鬼故事。你在醫學院那麼多年,沒聽說有什麼傳統的鬼故事嗎?」

  小瑞插道:「只要不是很噁心的就好。」

  我苦笑了一下:「醫學院的鬼故事很沒勁的。」

  陸涼說:「再沒勁也比只能一邊看著街上的車來來往往,一邊吃飯要有勁。」

  「那……好吧。我就記得多少講多少吧。別嫌沒意思或者不嚇人。」

  「講吧,講吧,哪來那麼多廢話。」

  我清了清嗓子,「我讀本科時,住在混合寢室裡,同住的不但有其他專業,還有其他年級的人。那是我進大學沒多久時聽比我高兩屆的師兄說的。那時,他正在上局部解剖課。」

  小瑞打了個哈欠。看來屍體對他沒有什麼威嚇力。而陸涼顯出很有興趣的樣子。

  我接著說:「師兄說,我們醫學院有個傳統,每一屆學生中,必定有一個人要自殺或者意外死亡,另外有一個人發精神病,否則這一屆所有的人永遠不能畢業。」

  「哈哈哈……」陸涼笑道,「怪不得人家說醫生很變態。原來不變態就不能畢業。呃,沒見著哪一屆醫學院學生不能畢業的。變態的人還真不少啊!」

  「師兄說,66屆人人的都很幸運,沒有人失戀自殺,也沒有人讀書太用功變成精神分裂症。所以66屆一個人也沒能畢業,全部下放到農村或者邊疆去當知青了。」

  「瞎說!」陸涼反駁道,「那是國家的問題,不是鬧鬼的問題。」

  「當然,你也可以那麼說。在文革中,自殺的知青是不少。但是本醫學院的66屆肄業生中,就是沒有人發瘋。同學們也就一直困在雲南和黑龍江的農場裡。一直到過了10多年,終於有一個男生因為覺得人生無望而得了抑鬱症。就在幾個月後,宣佈恢復高考。然後,好運莫名其妙地降臨,同學們一個接一個被調出了農場,拿到了文憑。到我進大學的時候,正遇上66屆同學會開過沒多久。雖然大家見面提起那些自殺和發瘋的同學都唏噓不已,其實也許每個人心裡都在暗暗地慶幸,畢竟這些悲慘的事情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

  「這和鬼有什麼關係?」小瑞說,「真的有人相信嗎?都是讀醫的人啊。」

  我聳了聳肩:「有好事的人統計了從30年代以來的學生,說這個結論非常可靠,幾十年來沒有例外的。我那個師兄本來不相信。他也是聽他們班上的人說的。可是有個人死了以後,不久又有一個同學被送進精神病院。想想也覺得挺可怕的。然後他就開始嚇唬我,說我們一屆不知道會落到誰頭上。」

  陸涼追問:「那你們一屆怎麼樣了呢?唔,肯定是兩個都有了吧。看你畢業那麼多年了。」

  我淒然一笑,慢慢地說:「不。一直到現在,我還沒聽說哪個同學死於非命,或者精神失常。」

  陸涼和小瑞的目光中,同時滲出寒意來。

  「哈哈哈……」陸涼先笑出來,「我說呢,醫學院麼,鬼就是多。來,吃飯!」

  小瑞攪著一次性塑料飯盒裡的東西說:「我還是吃不下。」

  「我有點事,要先走開一步。」我說,「等會兒我會自己回803。結果麼,反正小瑞去報告就行了。」

  中午時分,陽光慷慨地灑滿了街道,即使本來平淡無奇的街道和樓房就著陽光的活力也有了生氣,就像初涉世事的青年。在這街上走著,塵封的往事一件件在我心頭浮起。上大學時,我被分配在混合寢室。開始覺得倒霉,因為那間寢室正好在走廊角上,所以特別小,上下鋪滿打滿算只能住4個人,衣箱也沒有地方放。而且同住的人都不是同班同學。靠門邊的上鋪睡著臨床醫學專業另一個班級的同學葛洛毅,還算比較近。他下鋪是比我們高兩屆的師兄馬南嘉。而我下鋪的季泰雅居然是衛生管理專業的學生。馬南嘉和季泰雅都是早出晚歸的人。而葛洛毅半天也說不上幾句話。初來乍到的時候,我很不習慣和這些人相處。

  然而命運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補償倒霉的人。沒過多久,我們4個人就發現了共同的愛好:排球。馬南嘉沉穩的二傳、季泰雅超強的彈跳和兇猛的扣殺、葛洛毅不聲不響卻穩紮穩打的接球技巧加上我的流線式發球,最終居然結成了打遍醫學院無敵手的多國部隊。在每學期一次的男女混合排球聯賽前,努力想拉我們參隊的女生會施展各種攻勢。而我們也可以免於翻曬床單、釘被子之類瑣碎的事情。想到這裡,我苦笑著拍了拍自己未到中年卻隱隱欲隆起的小腹。太久沒有爽爽快快地運動一次了。

  我翻起衣領,加緊幾步走進醫院的邊門。小門左邊是污物處理處,有幾個臨時工模樣的人在敞開屋門的平房裡吃午飯,沒人注意我。另一邊是太平間。高高的牆上,半開的窗戶積滿灰塵。再往裡走幾步,有凌亂的平房的地方是泵站,巨大機械嗡嗡作響,彷彿惱人的背景音樂。

  我們的關係非常好,幾乎情同手足。因為葛洛毅家住得離學校和醫院都不遠,假期裡為了打工和看書方便,我和季泰雅甚至輪流住在他家裡。已經在實習的馬南嘉也常來和我們一起吃飯、聊天、打牌。

  然而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自從馬南嘉先畢業分配到廣慈醫院胸外科以後,我們相聚的時間就少了。後來我們3個也各奔東西。葛洛毅也分進廣慈醫院。他本來功課很好,足夠進外科這樣光鮮體面的好科室。但是他自己選擇了麻醉科。也許他覺得只需要動手做不需要和別人交談的工作才符合他的個性。季泰雅開始在區衛生局工作,聽說後來托了人借調進廣慈醫院醫務科,但是一般情況下,即使是很好的朋友也不宜打聽別人托後門的事情,所以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有他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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