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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歐倩兮

  曼兒這時候非常惶恐,彷彿一切都是虛幻。也許根本就沒有那座書樓,沒有那個睡著的男子,也許這只是她作的一個夢。都不是真的。

  鄰家的圍牆異常高峻,裡外都是森然的大樹,庭園深沉,從外頭瞧不出一絲端倪。曼兒一徑傻立在那兒,大白磁碗抱在臂彎,賣餛飩的小販已經走遠了。

  她驟然跳起來,跑回家去,一把撂下那碗,那碗滾到桌沿,逢凶化吉的停在那兒,那有落地摔得粉碎。她一口氣跑到後院子,去找樹籬那個洞。

  洞還在那兒,她俯身就要鑽,忽然深刻發現到這是公開做賊的姿勢,又訕訕地縮了回來。一排樹籬比她個子還要高些,她踮了腳尖,讓自己再長高五公分,視線從樹梢望過去……

  果然是她在作夢。

  鄰家的庭院沒有火災--林木的深處,那棟書樓悄悄坐落在那兒,石砌的霧灰色,即使在陽光下看來,都顯得有點迷離。

  那離奇、漂亮的男孩是否還在書樓裡面?或者一切事實俱在,卻獨獨這男孩的部分是個夢?

  曼兒踮了太久的腳尖,小腿肚酸了,頹然回到地上。她手抓著樹籬,煩惱著,覺得她什麼都不明白。

  這天下午,曼兒踅到對街的小公園,天竹桃開著,九月的天候還很暖和,曼兒穿白上衣,水仙黃的吊帶褲,坐在鞦韆上漫不經心的吃餅乾,一雙眼睛盡盯著斜對的鄰家宅邸,朝待看到一些動靜,得到一點情報。

  坐著坐著,她在鞦韆上盹著了。

  她被一陣尖銳的煞車聲驚醒,詫異地看見一部汽車疾駛過去,路面留下一團白色毛茸茸的東西……是只小狗,被車撞倒在那兒!

  曼兒跑到狗身邊,把牠軟癱的小身子抱到公園草地,牠嘴角淌血,剩沒多少氣息了。曼兒心中淒淒慘慘的,只覺得憐憫,不斷撫著狗兒的小腦袋及小肚子,含淚喃喃道:

  「小狗乖,小狗乖,沒有關係……」

  對面鄰家朱紅漆大鐵門,長長「嘎」一聲,開了,曼兒定住,手按在狗身上,直著眼往前看。一個瘦小乾巴的老頭兒送了個男人出來,佝身道:

  「慢走。」

  那男人穿白鐵色風衣,手提一隻扁平的黑皮包,曼兒直覺想到他是位醫師,因為葛醫師每回到家裡來為她看病,也提相似的這樣一隻皮包,裡面有聽診器和溫度計。他很快上了停在牆邊一部黑汽車走了,那小老頭行色匆忙,回頭進門,紅漆大門再度封閉。

  曼兒手裡的小狗忽然開始蠕動,叫了一聲就爬起來,活像是起死回生,曼兒驚異地看牠,拍拍她的頭,小狗搖搖擺擺跑開了,曼兒卻不由自主立起身來,慢慢過了街,走到鄰家宅邸之前。

  門市釘一副銅牌,簡簡單單寫了「薛宅」兩字,然而從這兩字看不出什麼苗頭。曼兒自己猜測著,薛宅有醫生出入,莫非那男孩是個病人,在家療養?奇怪的是,為什麼他不在宅邸,卻被孤零零安置在書樓,空曠的一個人,像被隔離……是他身上有著傳染的疾症嗎?那又是什麼疾症?

  許多問號在曼兒腦海叮噹的響。他們家搬來未久,對於這一帶左鄰右舍相當陌生,即使與她家緊鄰的這戶人家,也全然不知其情況。

  她在薛宅門前徘徊了一會兒,唯恐自己被疑為動機不純正,趕緊走開。回到家始終心神不寧,做什麼都短少一點興趣,一顆心盤來盤去,老是回到書樓的男孩身上,做各種的揣想。

  這天晚上,曼兒苦惱地上床了。手在睡衣上,被什麼東西紮了一下,她詫異地把它挑起來。一根薔薇花刺。她雙手交叉放胸前,月影子在粉紅牆上慢慢移,小丑鬧鐘一格一格走得好僵硬……

  如果她能睡著,那才好笑。水汪汪的月光終於漫到曼兒腦上,她從被子裡跳起來。老天不讓一個人睡覺,那總有點意義,不過當曼兒偷偷從自家院子,鑽過樹籬,到了鄰家庭園時,她不太知道老天心裡想的,和她的一不一樣。

  一看見那座書樓,曼兒馬上變得很緊張,撫著怦怦跳的胸口,開始往後退,後悔自己這麼鹵莽。好孩子做壞事總是失敗,因為事未開始,他就放棄了。

  曼兒退了一半卻又打住--那書樓今夜有點不同,起先她不曉得是什麼不同,只下意識地朝它走去,反而忘了不該去的理由。

  到了昨夜來過的那個窗口,曼兒一下明白起來,今晚的書樓黑漆漆的,見不到火光,窗簾緊緊掩住,屋裡情況不明。

  男孩已經不在書樓了嗎?曼兒忽然有種失落感,簡直不能承受。她繞著外圍走不死心,另一側的長窗亦然。她到大門,謹慎地伸手去推--

  兩扇橡木門,牢牢鎖住。

  她咬住下唇,抱著胳臂,開始感覺到夜裡的寒意,身子輕輕顫起來。現在怎麼辦?這一問,驚覺到自己的行為太乖離,半夜入侵鄰家的庭園,跑來探索一個與她毫不相干的男子,因為好奇,因為想再看到他,想弄清楚他的事……哦,她要不是太幼稚,就是太瘋狂!

  曼兒想愈覺得羞愧,不能明白自己做出這麼荒唐的事,步伐一轉,趕緊往回走。經過書樓後門,依然有點懊喪。隨手拍了那扇門一把。

  這麼一拍,那門動了。

  曼兒倒吸一口氣,那扇門自動敞開來,這時候曼兒變得非常畏怯而恐懼,望著它,絕不敢恣意跨進去。

  她退步著,準備要逃走。忽然聽見一個聲音,模糊的呻吟,含著痛苦。她起先愣著了,但這一聲痛苦的呻吟讓她覺得可憐極了,她移動腳步,半點由不得自己,一步一步走進書樓。

  先是一條暗暗的小走道,曼兒一手把睡衣的大口袋揪成一團,手心在冒汗。她進了廳堂--在窗外看見的那座廳堂,壁爐裡剩下隱隱的火炭,挑高的圓拱天花板,猩紅色鏤花窗簾長長的垂下來,除了這些,這廳堂是空的陰冷的,讓人發抖。

  可是真正讓人發抖的,是廳堂中心,唯一的一樣擺置--那座銅台。

  曼兒的呼吸變得細小而喘促。現在她看仔細了,那銅台是張古式的銅床,床上依舊鋪著重疊的藍絲絨,那個讓她神魂顛倒了一整天的男子,就躺在那上面!

  他是睡著嗎?病著嗎?方才是他在呻吟嗎?她能不能走過去,去看看他?

  曼兒的腳哆嗦地一動,不知踢到地板上的什麼,「咚」一聲,她自己就先驚叫出來,慌張地盯住床上那男孩。

  他沒有動靜,沒有醒來。

  曼兒猛嚥著,一次移一吋,向他靠近。他的整個臉龐映入曼兒的眼底,她霎時看呆了,不能喘息,不能動彈,不能移開眼睛。

  那張臉輪廓分明,非常俊美,然而卻帶著倔強的表情,即使雙眸是閉著的,一對濃眉卻蹙得緊緊的,那張嘴唇有著執拗的線條,好像他曾經是咬住牙根睡著的,即使睡著,他內心依然充滿了憤怒、屈恨和不平!

  曼兒也不知何故,忽然心頭產生一股酸楚,眼眶一熱,泛出了淚水。

  淚水淌下臉頰時,她抬手輕碰那淚漬,詫異極了,一點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落淚,為什麼心痛著。

  然而她挨過去,用手指輕輕撫過那男子崎嶇的眉,想撫平他的眉心,要僚別再氣憤、傷心。

  他的眉卻是冷冰冰!曼兒吃了一驚,摸他的額頭,他的臉,全都是冷冰冰的。她這才發現他沒有氣息,他臉上的氣色晦暗,身上冒著一股寒意……

  他已經死了!他是個死者,停屍在這廳堂!

  曼兒嚇得發軟,想要吞嚥,喉嚨卻堵得死死的,發不出聲。她想走,她要走--銅床上的死人突然間揚手,一把扣住曼兒的手腕,那隻手冰得像鐵塊!那個人睜開了眼睛。

  一雙藍幽幽的、沒有靈魂的眼睛。

  曼兒鳴咽的喊叫。那雙眼睛卻又漠然合上了,他的手仍舊扣著她,但是已失去勁道,失去生命力,曼兒從這把鬆弛了的箝子裡抽回她的手,旋身就往外跑,像有一群惡魔排了隊在後頭追她。

  第二章

  隔天,有些滴雨的近午,叫賣餛飩的小販已經過去了,曼兒整個人還蒙在被窩裡,沒有起來,似乎前一夜遭受太大的驚嚇,未曾恢復。

  但是她終究翻了一個身,慢慢起來,坐在床邊疑疑惑惑的--她應該覺得驚嚇嗎?有恐懼的必要嗎?仔細回憶昨晚的種種,愈想愈感到自己滑稽好笑。

  人家分明活得好好的,她當人家是死人!死人要是能夠睜眼,那麼死雞也能夠飛天了!曼兒赧然一笑,難怪爸爸說「鬼從心中生」。

  她輕輕摩挲昨晚那男孩抓住的手腕……他的指掌那樣冰冷。曼兒不自禁搖頭,不,他沒有活得好好的,他病了!也許病得很沉、很重,他孤單單睡在那書樓,不見得有一個人陪伴他、看顧他,他是非常非常憂鬱的,他睡著時候的那種神情,是那麼倔氣、那麼忿忿不平,像有多少冤屈塞在心胸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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