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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歐倩兮

  所有人都形容憔悴,田岡回到日本,從此沒有提到西藏一個字。劉子齊不久辭了文報的工作,帶著夢魘不知去向的走了。

  他們都忘不了薛靈龍--忘不了畸了身的薛靈龍。

  哦,靈龍仍舊是完整的、無暇的,有著從前一致的華麗容顏,但是,但是當他們曾經所愛戀的女子,變成了和他們一樣的男子時,這人絕對是個畸型,是個怪物!

  薛靈龍受罰而致變身。

  赫定喇嘛的咀咒,自己找出了復仇應驗的方式。

  第七章

  有時,那渺茫的記憶,像死去的人,遊魂悠悠回來找他,卻不說一句話的又走了……他嚇出一身冷汗,在空白中拚命想抓出一點什麼,卻永遠是空無一物。

  他全然不記得他發生過的事,一切恍如前世,上輩子和這輩子,那是分奔兩頭的河流,再沒有牽連了。

  他是薛靈龍--他是他。

  暗沉沉的屋子,他歪在貴妃椅上。看著那條人影悄悄移近像看巷裡的一隻貓,漠然沒有反應。走近了,那雙仍未適應黑暗的眼睛湊向他,正對他的眼睛……董曼兒像被電了一下,倒抽回去。

  「你……你在這兒!」她喘道。她今天穿黑白格的小洋裝,外披了件織花毛衣,及肩的頭髮整整齊齊貼在耳邊,兩手提兩大袋,像來勞軍。

  「妳來做什麼?」

  曼兒垂下眼睫,細著嗓子說:「我……來看看你。」

  自那天薛宅老傭人把他接進門,曼兒就失去生活重心,鎮日顛倒,但她僅僅能煎熬這兩日,何況那老傭那天瞎說一些男的女的,有的沒的,也教曼兒放心不下。

  他卻陰鬱地說:「我不需要人家來看我。」

  曼兒退了寸步。

  他從貴妃椅上坐起來,因為躺姿維持過久而致酸疼他呻呼了一聲,曼兒立刻靠過來。

  「你怎麼了?」

  他扶住額頭,坐在那兒,身上套了件大襯衫,胡亂扣兩扣,鬆鬆的袖口從他修長的手腕滑落到肘彎上。

  「你又不舒服了嗎?」

  他的咕噥從雙手下方含含糊糊傳出來,「我肚子好餓……」

  曼兒憂慮的臉兒像燈一樣亮了,興匆匆打開袋子。「我剛在老大昌買了蛋糕回來,有巧克力,奶油,栗子的……喔,還有趙小王的桂花酸梅鹵……」她捧出一塊小蛋糕。「吃塊巧克力的好嗎?」

  她把那塊豐腴香滑的小蛋糕捧到他面前,他乾瞪著它,也不伸手,也不拒絕。

  「我幫你把這玻璃紙拆開。」

  玻璃紙拆了,小蛋糕又捧回他面前,他依舊文風不動。曼兒咬住嘴唇,猶豫了一會,然後說:

  「我拈一口給你。」

  纖小的手指拈著一小口,送到他嘴邊……時間頓了有心跳的三下那麼久,他慢慢把嘴張開……慢慢把那一團香松吃了。

  她一口一口餵他,偶爾指尖被他含一下,她的心也多跳一下--有點羞澀,然而是欣喜的。

  隔片刻,她問:「你家傭人呢?」

  他挑一下肩。「不見了。」

  「連同屋子裡一些值錢的東西也不見了。」高腳几上的琺琅金座鐘、玄關擺著的黃花梨小佛像、掛在牆上一把馬來古劍,劍上鑲滿了珠寶,還有一隻紫檀匣子--天知道裡面鎖了些什麼?

  「他捲逃了!」曼兒叫道。「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她就知道不能信任那老人!他說的話曼兒聽來簡直是在扯謊--靈龍就是靈龍,不管他發生過什麼事,她就是喜歡他,愛他!

  靈龍倒缺乏激動的反應。「他見到我像見到鬼一樣--走了也好。」

  曼兒沉默了一會兒。「你有其它家人嗎?」

  靈龍蹙起眉,全不作聲,但兩道視線卻怔怔往前望,曼兒回頭……壁爐上一幅王妃肖像,銀框子在暗裡泛光。她把手按在胸口說:

  「這位是你母親?她……她好美呀!」

  靈龍的心像被什麼戳了一下。

  曼兒又問:「那麼你爸爸呢?」

  靈龍霍地跳起來,頭髮把半邊臉蒙住,另外半邊臉上的那隻眼睛滿蘊著藍色的風暴,他對曼兒吼道:

  「妳幹嘛問這麼多?幹嘛這麼好奇?我爹娘拋下我全死了……但是干妳什麼事?要妳來這兒做包打聽!」

  曼兒手上剩的那半塊蛋糕掉下去,她剛剛的快樂摔死在地上,她噙著淚:「我只是關心……關心……對不起,我……」

  他揚手一指。「妳走!妳走!」

  曼兒掩面跑走了。

  他感到腳下一個顛躓,在拼花木地板蹲了下來,兩手按在膝上,頭垂得低低的。有隻蛋糕上的心型裝飾,就跌滾在他的腳邊。

  ※※※※※※※※※※※※※※※※※※※※※※※※※※※※※※※※※※

  曼兒在家裡,把一張臉哭得像一條濕透的白手帕,都皺成一團了。然而到了隔天,她卻沒有辦法記恨--她記掛著薛靈龍孤零零一人--肚子餓了,甚至不知道要找東西吃!她從自憐的床上爬起來,洗一把臉,拿了提籃就出門去了。

  接著兩天,靈龍都在玄關外發現熱騰騰的吃食,好像他家的台階在時間一到就會自動做飯!不過他一輩子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對於這個現象,似乎不覺得過於的不可思議。

  這天中午,台階上出現一大湯碗和一小碟子,熱煙從描花的碗蓋下直冒下來,一旁另有一個大蘋果,看來是頗俱全的一頓飯。

  曼兒把空提籃挽在手裡,款款而起,正悄然地要走,忽瞥見靈龍坐在走廊闌幹上頭,背倚著柱子,曲起一膝,雙手懶懶地放在膝上,一枝碧綠的長春籐伸到他的肩膀。他凝視著她……他的眼睛,非常幽深,非常美麗。

  「那碗裡是什麼東西?」他問,臉上沒什麼表情。

  曼兒半垂著頭,手抓著籃子,站在那兒像賣火柴的少女那麼楚楚可憐。她的鼻子有點被堵住,啞啞的回答:「蝦仁蔥油面。」

  那一頭沒聲音,曼兒的手心微潮,在睫毛底下瞧他。他深蹙的眉心漸漸舒開來,他的唇角變得柔和……他笑了!他微微地笑了!

  他笑的時候,唇稍有兩道迷人的笑紋,曼兒只是望著他,有點發呆。

  「我最喜歡蝦仁蔥油面了。」他說。

  曼兒的心頭頓時狂喜起來,她自己臉上的笑靨按都按不住。靈龍把長長的腿一挪,下了闌干,他今天加了一件麂皮的騎馬外套,襯衫下襬在腰際打個結,頭髮亂亂的,看來像個年輕的歐洲貴族,在鄉下莊園喝了點酒,午後剛醒過來。

  他往台階一坐,捧起那青花大碗,掀蓋先嗅了一下。曼兒把筷子遞給他,文靜地坐在一旁看他吃。又把一碟子香蒜鹵肫肝挪過去給他。

  「這兩天都是妳送吃的來?」他問。

  曼兒臉紅紅的點頭。

  他抬頭看她,許久許久,他眸裡有種很難摸索的神色,然而絕不是不悅。隨後他揀起一隻粉紅的蝦子,夾到她嘴邊。「妳也吃。」

  她的雙頰變得透紅,像春天的杜鵑花瓣……她把蝦吃了,心裡充滿了快樂。

  她一直陪他坐在台階上,偶爾交換幾句話,大部分則是沉默,然而那種沉默是恰人的,像秋日清寂的郊外,讓人感到舒服。兩人分食那蘋果,靈龍咬在她咬過的那一口上,她又咬了他的那一口,彷彿他們的嘴在蘋果上做秘密的幽會,都可感覺到唇與唇的廝磨濡染。

  曼兒起了一種微妙而異樣的感覺,偷偷地害臊著,她立起身,輕聲道:

  「我該回去了。」

  不想靈龍把她拉住,她跌在他腿上,心兒怦怦跳起來,但是她沒有掙扎,靈龍也沒有放開她。他好像一時忘了要說什麼,一徑望著曼兒,眸色在變換,從微藍一層一層的泛黑,成了入夜的顏色。

  曼兒情不自禁,伸手輕輕去觸摸他的眉,滑到他的魚尾,又去劃他的眼眶……那種羽毛似輕輕癢癢的感覺,使得靈龍忍不了把她的手抓住,她的手小,蜷起的時候整個沒入他的掌心。

  靈龍慢慢低下頭,低下頭,他的嘴觸及曼兒溫熱柔軟的唇,他與她都顫了一顫,然後下意識地相互貼近。曼兒唇上的那股溫熱,通過他的唇,他的舌,直淌進心胸,他命裡有些冷硬繭固的,總是痛苦的部分給軟化掉了。

  他吻她--他不知道這小女孩兒是打哪兒來的,為什麼出現在他的生命裡?然而他深深感受到她的純情,她的溫暖,她那一片心意。他對自己有種靈感似的認知:他勢必是個蠻橫、自私、任性的人,為人沒有太大的意義,但是這女孩讓他的生存變得不那麼荒廢與毫無價值。

  靈龍移開時,曼兒還醉著,小臉紅撲撲的,她張開眼羞人答答的問:「明天我還可以來找你嗎?」

  他看著她。

  那張小臉起了一點顫意。「可以嗎?行

  「我還可以吃到妳辦的伙食?」他嚴肅的問,似乎以此做為考量。

  曼兒用力點頭。

  那張嘴的兩道笑紋勾起那時,她才知道他是在和她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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