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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我說:「行李準備好,不過好吧,」我想他說這番話,要作內心門爭,成全他何妨。

  「這次再不說清楚,恕無下回。」

  元震握著我的手,越收越緊,手指節都發白,我要掙脫,他才似虛脫般說:「對不起,志鵑,對不起。」

  「元震,我與你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你何必吞吞吐吐,兩人都生活在懸疑中。」

  「我父母想我同你結婚……但是……我要走了。」他自己拉開大門,又轉頭,我會來同你解釋,我先走。」

  他終於肯關上門走,我倒覺得痛快。

  這是我一生人第一次為人犧牲,訂妥的飛機票都要退掉,也絕對是最後一次犧牲,天天大平賣任你再努力也當是稀疏平常。

  我心像是蒙著一層霧,人際關係已經夠曖昧,誰敢問清楚:你為什麼害我、你為什麼恨我、你為什麼踩我,你為什麼中傷我這種問題,無論是同事朋友親戚間,都很累很含糊地活著。

  現在與愛人也得這樣相處在雲裡霧中……你猜猜我的心事,我打打你的啞謎,真累壞人。

  這簡直是折磨,難怪母親要早早脫離苦海。

  我開始有點恨張元震,無端端給我惹煩惱。

  我努力控制自己,恨意一生,綿綿無絕期,終陷苦海,一個女人切忌患秦香戀症候,天天對牢鏡子問:我這麼美這麼聰明卻這麼薄命,為什麼。這一問保管把所有親朋戚友問完為止。

  做人從頭旺到底是很難的,從頭衰到底更難,嘗到甜頭要回頭,我與張元震曾經度過那麼溫馨的七年,沒有他,日子也是要過的,但沒有他不會充滿回憶,恨是沒有用的。

  我的氣漸漸平下來,四肢也跟著鬆弛。

  有人使勁的按鈴,我去開門。門外是徐培南。

  這麼冷的天氣,他仍然短褲球鞋,不修邊幅。

  「你嚇壞人!」他惱怒的指到我鼻子上來,「我媽約好你來吃飯,結果人不見,電話不來,打過來又沒人接,你幹麼?」

  「我一時想不開,欲尋短見。」我強笑。

  他倒是一呆,悻悻說,「你倒是學會了說笑。」

  「我現在什麼都會,你看我多邋遢。」我張開手,叫他看我,忽然之間,心酸鼻子酸,雙眼一眨,眼淚忍不住淌出來。

  我一個轉身,非常敏捷,像人家跳華爾滋舞那樣,背著他。

  過一會兒我開亮燈。

  「怎麼不用暖爐?凍死人。」他搓著手。

  「你可以加毛衣,誰叫你才穿一件布衫。」

  「藍志鵑,你還學會吵架。」他微笑。

  「來,上我們家吃去。」

  「我這下子再也沒精神。」

  「別這樣好不好?」他很明白我的心意,「你父親不會見到你,徐藍兩家不同門口,忘記了?」

  我不出聲。

  「何必恨一個老頭子,他除出是你的父親,他還是他自已,他有權選擇他的生活方式,你要明智點。」

  「算了,也不用換衣服,這麼一團一塊的,倒是與我合襯。」

  「不行。」我拉著衣襟。

  「已經開飯,你一搞六十分鐘,那怎麼行,況且你會著涼。」

  他一手把我自屋裡拉出門外。

  有時候碰到粗人也有好處,快刀斬亂麻,不必婆媽。

  徐家吃火鍋,有我最喜歡的蛋餃及粉絲。我吃這種東西可以吃很多,又穿著沒有腰頭的衣裳,益發像個饑民。

  也顧不得這許多。

  徐伯母笑問:「志鵑今日胃口真好,有沒有胖?」

  「沒有,體重一樣,」我說,「但身體面積大許多。」

  徐培南看我一眼,「至今她的食量才似一個人,從前像一隻鳥。」

  我不響,很久沒有吃這麼豐富的一頓。人的命運真稀奇,但凡不是自己的東西,總會失去,靠人即使是親生父親,也是不行的。

  「你要原諒父親。」徐伯母說。

  「我只是他的女兒,他不必對我負責,我廿多歲了,早屆獨立年齡,我只同情母親。」

  「要不要去探訪他?」

  「不要。」

  我一向不是大方的人,我真的不能跟他談笑自如。

  還有,如果與張元震分手,也不能再繼續做朋友。一個女明星說得好:「做朋友?能做朋友就不必分手。」

  我突然覺得瑟縮,又多吃一點。

  這樣子下去還早會變一隻球。

  飯後由徐培南送我回去,我在門口同他道別。

  小公寓門外堆滿雜物,鄰居缺乏公民道德,走廊的燈光又灰暗。我與徐培南相對無言。

  不知怎他,他在門口頗留戀了一陣子,其實只不過五分鐘左右,但彷彿很長的一段時間,心理作用。

  他伸手拉我頭髮,我本能地閃避,但他出手奇快,已經碰到我鬢角,他只輕輕扯扯,不如小時侯,真出力拉得我流眼淚。

  「再見。」

  我用鑰匙開門,也說聲再見。

  我解下圍巾,脫下大衣,走進房間,那裡比較暖和,坐床沿呆想。

  徐培南倒是不嫌。

  真好,自小對我那樣,現在也是那樣,好或壞不要緊,重要的是數十年不變,就不會有人間冷暖這回事。

  張元震就差得多,看得出他坐立不安。有人按鈴。

  莫非是徐培南忘記什麼東西。我拉上外套去應門。

  幸虧沒有打開門。外頭站著一個金頭髮的美少年,牛津口音。

  「藍志鵑小姐。

  「是。」我在門內應。

  「登門造訪,有要事商量,容我介紹自己,我叫伊安史蔑夫。」

  他在等我放他進門,我只是幹著眼瞪他,這麼容易放陌生人進門?他異想天開。

  他說:「你不讓論我進來?」

  「請問你有什麼事?」

  「為著張元震。」

  我如墮五里霧中,不得要領。

  「你請等一等。」

  我轉身打一個電話線元露,電話按通,他在聽音樂,奚菲茲之小提琴,他百聽不厭。

  「元震,」我己好久沒打電話給他,不過這次師出有名。「有一個叫伊安史蔑蕨夫的英國人在我門外,要求與我商談同你有關的事,我該不該放他進來?」

  「該死!」

  「你還沒回答我。」

  他聲音發抖,「志鵑,千萬不要給他進屋,叫他走,我立刻來,記住,叫他走。」

  電話已經掛斷。

  我呆半晌,走到門前,打開,「請進來。」

  伊安史蔑夫很斯文,完全不似危險人物,當然、女人的第六感覺挺不可靠,否則雨夜殺手不會屢次得手。

  但我急於要把事情弄清楚。

  我問:「要不要喝什麼?」

  「熱茶,謝謝,三月份真的還可以頗冷,是不是?沒想到咱們這殖民地天氣倒跟其祖家一樣苦澀。」

  「直至一九九七。」

  「什麼?」他揚起一條金色的眉毛。

  我心平氣和地微笑,「是殖民地至一九九七。」

  他一怔,有點尷尬相。

  我知道有位教授,同無理取鬧的洋同事爭論一個問題,到最後歎口氣說;「你所有的,不過是到一九九七。」

  「你要同我說什麼?」

  「啊,」他清一清喉嚨。「關於張。」

  我看著他。

  他是一個十分四正的英國人,西裝筆挺,裁剪合度,領帶顏色文雅,最令我感動的是一雙簇新的皮鞋,我還沒見過捨得穿好鞋的英國男人,可見他經濟情形十分佳妙,決非是那種周薪三十五鎊,故此決定離鄉別井,孤注一擲,來到異邦耀武揚威的那種外國癟三。

  我把熱茶遞給他。

  「關於張什麼?」我追問。

  「你是張的未婚妻?」

  我不知怎麼回答,我還真的不高興承認,又不甘向陌生人坦白,於是維持緘默。

  沉默是金。一點都沒錯。

  「讓我用簡單的言語把一件複雜的事解釋清楚。」

  「請。」

  他沉吟半刻,一邊打量我,「你長得很漂亮,像你這種外形嬌俏,經濟獨立的女性是不愁出路的。」

  事情再蹊蹺沒有,我一個字也聽不懂。

  我沒有露出半絲不耐煩,好戲就快上演我知道。

  「換句話說,你何必苦苦釘牢張元震。」

  他薄薄的嘴唇隊扁一扁,那種神情不是一個正常的男人所有的。我的心一動。

  「這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為什麼不明白?他已經不再愛你。」

  我啞然失笑,「你怎麼知道?」

  他像是聽到全世界最好笑的事一樣,剛欲開口,我寒舍的門鈴響起來「嘩嘩嘩,不絕地大聲嚷,似救火鬼上門來。

  我知道這是張元震趕到了。我去開門。

  他氣急敗壞地問:「他在哪裡,他在哪裡?」

  我用手指一指。

  張元震也顧不得我在場,立刻向伊安史蔑夫抱怨,「你怎麼跑了來?」聲音;壓得低敵

  伊安史蔑夫一蹬足,「你不說,我來說。」

  我說:「不用說了,我全都明白了。」

  元震額角上全是汗,忽然之間,也許是心理作用,我覺得他面目淫邪,臉色發綠,不忍卒睹。

  伊安史蔑夫走過去靠在他身邊「張、我們回倫敦吧,我親自來接你,你該聽我的。」

  我連忙跑去打開大門,「是,」我說,「回倫敦去吧,張元震,速速帶你的朋友離開我這裡。」

  「志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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