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王聰明訴苦。
他說:「你該在垂危的時候乘機轉調調,那時候他們怕你,不敢反對。」
我不服,「垂危時哪有精力做這等吃力的事,別開玩笑。」
「這倒是,」他點點頭,「況且又只有那麼三個月。」連王聰明都不再避忌,由此可知我的病是無礙了。
「我沒事了?」我問。
「不是沒事,而是受到控制,你還是得上來接受治療。」
「怎麼會,我們戰勝了嗎?」
「他們還沒豎起白旗,但是有跡象撤退。」
噫!
「真是奇跡,我要做個詳細報告,寄回美國總部。」
這麼說……我跳起來,「豈有此理,原來我一直都是你實驗室內的白老鼠。」
王聰明板起面孔,嚴肅的說:「你不希望痊癒?你知道多少科學家為你出力,花盡心血,不眠不休?你太不懂得感恩。」
我氣餒。
「我不會息勞歸主了?」
「暫時不會。」
「多久不會?」
「我不知道。」
我發脾氣,「這可叫我怎麼辦呢,既不能作長遠計劃,又不能作瀟灑來歇腳狀,我沒了性格,沒了自己,一點生趣都無。」
「你怪准,怪社會?」
「怪你。」
「也罷,我亦是社會的一分子。」
」你少同我嘻皮笑臉。」
「什麼,」王聰明反問「你說什麼?」聲勢洶洶。
「我這樣要拖多久?」
「如果你真的活得不耐煩,小陳,你可以隨便選擇一幢大廈自上面跳下來。」
這麼滑稽的醫生你見過沒有?
都是我不好,把遊戲人間的細菌傳給他。
有讀者批評我「對生活的態度太過輕薄」,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第一:不是每個人可以寫《戰爭與和平》或者《百年孤寂》。第二:《戰火屠城》這種故事並不適合每個人。第三:我不能哭呀。
人生在世,誰沒有煩惱,即使向讀者傾訴,也得經過藝術加工,赤裸裸的放潑,不需多久,就得轉移陣地。
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文字啥人要看,不如輕鬆一點,告訴諸君,天氣涼了,秋天好不美麗。
我在上一個長篇的十二萬字中,都沒提過自己的病。很多人都知道社會上的疾苦,很多人都不願意知道。運氣不好的人,說不定哪天就當上不幸故事中的主角,何必預先究。運氣好的話,感謝上主,逃過劫難,又何須對民間疾苦有任何瞭解。
人,沒有生病之前,它是多麼遙遠的事,甚至帶一兩分浪漫氣息,可是你來看看現在的我。
越是這樣,越不能哭,更要振作,努力若無其事的詼諾到底.自嘲嘲人。
衣莉莎來告訴我,她要到南斯拉夫去拍照,已簽好合同,下個月起程。
「南斯拉夫?那裡有什麼可供拍照?」
「那裡有戴納歷山脈,全是鐘乳巖山洞,」她興奮的說:「試想想,一百年才積聚一厘米,一條三十公尺高的石柱要多久才能形成?五十萬年!」她完全被迷惑。
我只想到自己,「你要去多久?」
「一個月。」
「什麼,一個月?」
「很快就回來,回來再見。」
「回來你還能見到我?」我叫。
「當然,我會把照片印一份給你看。 」
我提醒她:「衣莉莎,我是一個病人。」
她坐在我身邊,很溫柔的說:「我真的想去。」
我歎口氣。
「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她解釋,「這是一本國際性的地理雜誌,他們替我拿到護照,我可以學到許多東西,我太響往,非去不可。」
我不言語。
小陳.我聽到一個聲音小小聲說:小陳,別大自私。誰知道,也許這是我良心在說話。
「小陳,試想想,人的生命比起鐘乳石柱,算得什麼,嗄?」
「你去吧。」我慷慨的說。
其實我不讓她去她還是要去的,不如讓她去,落了台,我還有一點點小聰明。
「你真好,小陳,現在我半年才出一次差,以後一定多多陪你。」
「好好好。」
女人一直不中留。
她要走,國香也要走。
王聰明與國香打得火熱,要不是我有事,王醫生不會贏得這麼漂亮。
我會死纏爛打。很多男人都知道,追求的首門要訣是死纏不放,女人容易心軟,男人只要楔而不捨,天天拿一束玫瑰等在她門口,作一個動不守舍,為伊樵悴,衣帶漸寬的狀,不出一個月,她就低頭。
別以為國香與眾不同,她也假我以辭色。好,可憐我與愛我是有分別的,但我已得到她的注意,不是嗎?
我回到王醫生那裡去,問他說:「不是我有意割愛,你門兒都沒有。」
王聰明光火,「你在她面前,不過是一個小丑,你以為你有什麼地位?」
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傷害。
小丑?我無論如何不承認,我要拂袖而去,奈何脊椎已受麻醉,正在接受注射,動彈不得,只能忍聲吞氣。
老實說,同自己的醫生吵架最划不來,我的性命在他掌握中,他要是看我不入眼,我吃不了兜著走。
算了吧,他佔了上風,當然不肯饒我。
他接過化驗報告,在詳細檢閱。
自文件堆中抬起頭來,王聰明一臉喜悅。
「小陳,好消息,看樣子.冥王不要你了。」
「真的?」
「真的。」
「我不會死了?」
「看樣子不會。」
「我不相信。」
「這真是奇跡,你體內產生了抗素,已開始消滅壞細胞。」
「我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如果沒有變化,一年內你可望痊癒。」
「痊癒?」
「是的,你叮以活到八十歲。誰知道呢,像你這種瘋瘋癲癲的性格,到一百二十歲也不稀奇。」
一百二十歲。
換言之,我不會英年早逝,變為一個傳奇,人們在談起我的時候,不會稀噓,只會說:噫,他還活著。
不過無論怎麼樣,能夠活著還是好的,我不相信這個奇跡,也是人之常情。
我喃喃的說:「好了,我好了。」
「是,憑你驚人的意志力及先進的醫藥。」
「還有沒有其他的人戰勝病魔?」
「當然有,要不要舉幾個著名的例子給你聽?」
「不用了。」我悵惘的說。
「我真的佩服你,」王聰明又說一次。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從前他說這句話,我聽得出他是由衷的,今日語氣中有許多諷刺成份。像是佩服我的命夠爛,我的皮夠厚,我的運夠大,反正地下都不收留我。
我發覺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
多麼可惜,時移勢易,本來肝膽相照,現在形同陌路,人不能受環境影響,人不能不變。「你還是要上來複診。」
「你說過七千次了。」我很疲憊的答。
「過來照愛克斯光。」
「有必要嗎,接收輻射性光太多,對身體有不良影響。」 他不再理睬我。
他們都不再理睬我。
冰箱中食物吃得光光,沒有人買回來放進去,酒瓶都是空的,電話也拆走。
一切都在恢復正常,包括我的身體在內。
我去理髮,新派剃頭師傅亞卡爾見到我嚇得發呆,像見鬼一樣。
「平頂頭,例牌。」我坐下來。
「小陳,是你?」
「可不是我。」
「你不是罹了絕症?」
「醫好了。」
他不置信,「喲,這可是萬中無一。」
我不知是笑好還是哭好,一於不出聲,事畢返家。
都嫌我多餘。
我那憤世嫉俗的勁道又回來了,嘿,我偏要活下去。我還要寫二十本小說,悶死你們。
攤開稿紙,我瞪著白紙上的一個一個格子,一點寫作的慾望都沒有。
我打個呵欠,有的是時間,明天再寫。
咦,我不是發過誓要把這種壞習慣改過的?不過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現在我渾身骨頭痛,唉,大病初癒,懶一懶也是應該的,何必刻薄自己。
我去躺在沙發上。
高潮已經過去,這種孤寂更比從前難受,我手足無措,只得睡著不動。
而且忽然覺得渾身麻麻密密的針孔開始發痛,我真的像一個病人了。
在呻吟之中,我再也提不起精力構思新故事,算了,不要我寫也就罷,我可以胡亂在小報的尾巴上找幾個二百字專欄發洩一番,回復老樣子,反而好,沒有心理負擔。
電話鈴響,我不想去聽,一定是「天地」打來的,催搞。
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這個人像是肯定我在家,我不得不投降。
「小陳。」
衣莉莎。
「我聽說你沒事了。」
「你在哪裡?」
「布爾格雷德。」
「幾時回來?」
「我不回來了,你痊癒我還回來幹什麼?這裡不曉得多少事可做。」
我笑。
「笑什麼?」
「不應該笑嗎?」我悲涼的問。
「當然應該。」衣莉莎說:「慶祝健康,快去買一瓶香檳,開了賀喜。」
「祝你快樂,衣莉莎。」
「你也是,小陳。」
那夜我沒睡著,把這幾月的事翻來覆去的思想。我得到許多啟示,在冥府兜個圈子又回來,不但驚險,而且刺激,我平白拾回數十年,真要放鞭炮慶祝去邪驅惡。
也許沒有數十年,也許我已經元氣大傷,沒有剩下三十年,或是二十年,甚至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