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信撥在一旁,「國香國香,有要緊的話同你說。」
「加稿費?答案是不。」
「有關你的終身大事。」
她有點緊張。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腦子還很清醒。
她很尷尬,「那你又打算胡說什麼?」
「關心你的終身大事,王聰明是個人才,不要錯過。」
她一怔,沒想到我會這麼大公無私,感動到五臟六腑裡去。
她歎口氣,「小陳,如今我才算真的認識你,你一慣裝瘋,我以為你總想在我身上撈些什麼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麼一回事。」
我傻笑。
「現在像你這樣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時候長輩問我想嫁個什麼樣的人,我咬定要樣子好學問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個好人,廝守一輩子,於願已足。」
竟觸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電視上演辣手神探,小陳,你有沒有發覺?現在連銀幕上都不再有硬漢了,鋤強扶弱,拔刀相助簡直是上輩子的事,現在男明星那些鬼樣,什麼活地亞倫、德斯汀荷夫曼,猥瑣得同身邊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麼兩樣?」
國香居然怨氣沖天,出乎我意料。
聽完她的新議論,我禁不住笑出來。
我說:「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沒有四點四口徑的強力手槍。」
國香深深歎口氣。「王聰明這個人,他對婚姻生活沒興趣,他所關注的,只是細菌學,對牢電子顯微鏡比什麼都高興。」
我表示婉惜。
「國香,你知道我喜歡你,可惜我是個打壞書生,現在更加有心無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標準設得十分高,你說得對……讓我們做朋友最好。」
國香抬起頭來,黯然銷魂,「小陳,我也不想瞞你,王聰明他是有婦之夫。」
糟糕,這麼複雜,不比生絕症好多少。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開口安慰她。
「她不肯離婚,他只有致力工作,既然要等五年,我也只得不去想他。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等死結,我們不要去說它,多說無益。對了,衣莉莎願意同你去巴比多斯,她說你三年前提過這件事。」
三年前。
三年前怎麼同。
三年前我同她說:衣莉莎,讓我們一齊到世外桃源去渡假,不是一星期,不是一個月,而是無窮無盡的放假,直至厭倦為止。
她不肯,她找許多藉口來推辭我。
現在基於人道主義,她舊事重提。
「衣莉莎很悶,」國香說:「到處找人陪她旅行,誰都不肯放棄拚勁。現在不是她陪你,實實在在是你陪她,因為只有你有時間。」
只有我有時間?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滑稽的笑話,我有時間,哈哈哈哈哈哈。
國香無奈,「你考慮一下。」
「醫生說我不能走遠。」
國香,微笑。
我自嘲,「現在輪到我找藉口。我覺得單獨與衣莉莎相處顯得尷尬。」
「你們曾經是戀人。」
「就是這樣才難為情。」
「那麼好,我同她說去。」
我有點自傲,她終於發覺我的好處,她終於回頭,她終於產生悔意,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使我自信恢復。
我把這些感情的轉折全部移進小說裡,讀者會不會感動已經不重要,我自身先感動了。
(2)
我開始掉頭髮,頭頂心先顯示疏落,我很難過,心痛,愛莫能助,恐怕不久便會出現地中海。
我的頭發出名茂密,可以剪陸軍裝,衣莉莎以往老說剛剛剃完頭的我像小絨球。
王聰明仍然給我信心。
他說:「給你注射的藥叫EMX12。」
「你肯定這不是一種新的花式腳踏車?」
他笑,搖頭。
針藥昂貴無匹,若果沒有醫療津貼,私人負擔,會得破產,我感激王聰明替我安排一切。
日子越數越少,我如每個人一般,越來越眷戀紅塵。
尤其是最近這個月,生活這麼愜意,前所未有。
我不願意這麼匆匆離去。我還年輕,我才三十歲,我還可以寫三十年小說,我才剛剛捉摸到寫作的技巧,啊一朵早謝的水仙花,但人家濟慈,已經成名,我還沒有。
有時悲哀得怪叫起來,有進任性地抓住朋友不放,有時關起自己不肯見人。
今日我一個電話撥到國香的辦公室。
她在開會,許多重要的頭目都與她在一起。但我似撞邪,硬要她出來陪我。
「不行,我要現在。」
「小陳,我在開大會。」
「我不管,我來日無多,我有資格要求你立刻出來。」
「小陳,你叫我為難。」
「我不否認,國香,你在以後的日子起碼尚可同他們開七萬次會,但我,你不是可常常見到我。」
國香咬牙切齒,「小陳,你最好能夠保證王聰明不會把你救活,否則我親手打你毒針。」
「來不來?」
她投降,「來。」
「馬上。」
「我也得出門叫車子呀。」她摔下電話。
我陰毒地笑,當然要開他們玩笑,偶一為之,無傷大雅。還能開多少次呢,我躺在沙發上等國香。
比她先到的是王聰明。
他並沒有責備我,我一看到他便知道這是國香的緩兵之計。
我板著面孔:「她人呢?」
「開地,走不開。」
我很諷刺的說:「立即看出什麼更重要。」
「當然是她的生計最重要,你又不打算養活她一輩子。」
我立時三刻收蓬,低聲說:「是,你說得對。」
王聰明拍拍我肩膀,「活著的人總要設法活得更好,一直活下去,你一定贊同,是不是?」
「我也只不過是胡鬧一下。」
「是,國香知道,我也知道。」他坐下來,「給我一杯啤酒。」
我把煙酒遞給他,他有他的煩惱,我看得出來。
我說:「活著的人至要緊追求幸福。」
他苦笑,「你說得太文藝腔,用白話好不好?」
我解釋,「要什麼得伸手去爭取。」
「這話裡有骨頭。」
「國香在等你。」
他愕然,「你怎麼知道。
「這一段日子裡,她什麼都同我說清楚,因為我不會洩漏秘密,這好像是古龍武俠小說中的對白:死人不會說話。嘿嘿嘿。」
王聰明看著我半晌,「有件事我最佩服你,你始終維持幽默感。」
「我深夜痛哭你沒看見。」
「也已經很難得了。」
我把紅樓夢遞過去,「看。」
頁數翻到好了歌:世人只道神仙好,唯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我說:「唯一放得下的就是我孤身寡人,無牽無掛。」
王聰明忽然之間無法控制,握緊我的手。
「你是醫生,別感情用事,國香都比你理智。」國香已經沒把我當病人,國香方才剛說過,她要落我毒。
一剎那的波動停下來,王聰明又恢復鎮靜。
我自己的情緒也一樣,不能往深處想,一想就萬念俱灰,怕到心底裡去。
我知道有許多病人會得拉住醫生的袍角叫「醫生救我醫生救我。」
我們都是人,我沒有這種幻想,我不認為王聰明有超人能耐。
我說:「醫生,國香在等你。」
他沉默,拚命吸煙,把整個人埋在雲霧裡。
門鈴又響,這次是國香,她趕得氣喘喘,外套與公事包都抓在手中,絲襪鉤了線,化妝褪了一半。一隻手靠在門框上,眼睛斜看著我:有點惟悴,有點風情,煞是動人。
我打趣她,「嘩,似流鶯。」
她光火了。
終於光火了。
她一隻手指到我鼻子上來:「小陳,我要去問清楚王聰明,你完全不似病入膏肓的樣子,你根本存心開玩笑,你捉弄我們,消遣我們。」
我笑,「王聰明在這裡,你有什麼話,同他三口六面的說清楚最好。」
國香才想起她遣的兵、調的將還坐在這裡沒動。
她有點不好意思。
「進來吧。」我說。
她看見王聰明有點怪怪的,可見心裡有事。
我說:「怎麼,有口難言?」
國香白我一眼,脫掉高跟鞋,一下一下的搓著腳背,不說話,白我一眼。
那種風情,使我醉倒在一邊。
王聰阻根本不敢正視她。
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有這種煩惱,對我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不過我的身份不一樣,我已沒有顧忌,愛說什就說什麼,愛寫什麼就寫什麼。
難怪編輯們都說這兩個月來我的故事寫得坦率、熱情、大膽、簡單,有什麼辦法不是?現在不說還等幾時才說。
想起兩個月前,我對常國香,還不是吞吞吐吐,欲語還休,喉嚨不知有什麼哽著似的。
現在王聰明也一樣。
我搖搖頭,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那麼短暫的生命,卻還有那麼多的煩惱、顧忌、慾望。
看著這對摩登男女上演樓會會,我打心底笑出來。
過很久很久,國香扯過她的公事包,從裡面掏出一張硬紙板給我看。
我信手接過,看到自己的彩色速寫像在上面。
「這是什麼?」
「宣傳招貼。」
「幹麼,隨街展示我的尊客?」奇哉怪也。
「是,打算捧你做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