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了電影,我與同學分手。
我不想乘車,慢慢在路上踱著,我想起了一些問題。
祖母四十九歲。這樣說父親生我的時候最多只有廿歲。這可能嗎?
母親顯然不足四十歲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正在低頭走,忽然之間,一個女孩子喝了我一聲。
「嗯!」
我抬頭一看,吃了一驚,「阿娟!」我失聲叫出來。
「你倒還認得我。」她笑著說。雙手插在腰上。
「你在這裡?」我問。「沒想到又看見了你。」
「我來不得這裡嗎?一大條街,誰都可以走。」
「你幹嗎這樣低看頭慌慌張張的走?」她問我。
糟糕,要是祖母曉得我與她談話,氣都會氣死。
我說:「請你喝咖啡好嗎?」我不想與她站在路中心。
她斜斜的看我一眼。「也好,反正交了貨,有空。」
「交了貨?什麼貨?」我嚇一跳,懷疑的看著她。
「假髮!」
「啊。」我心裡放下一塊大石,「那麼我們走吧。」
我與她到一家咖啡店裡坐下,她還是穿著那套唐裝衫褲。
「你好嗎?」我笨拙的問。
「好。」她很爽氣的說。雖然粗俗,她是很大方的。
「母親呢?」我還是問起了母親,出賣了祖母。
「都是老樣子。全家最幸運的是你,早曉得我也情願媽把我送掉。」她說。
「聽說,」我嚅嚅的道:「聽說做假髮的賺不少。」
「是嗎?」她反問:「比讀書好嗎?恐怕不見得吧。」
我沒話好說了,她也說得很有道理。總沒有讀書好。
「而且這一行現在也往下走,賺不了多少。」她說。
「不過送給別人家養,也不是好過的。」我也提醒地。
「你可過得不錯,爸說那女人對你非常的好。」
「那女人,是我的祖母。」我說:「那當然不同。」
「你的祖母?」阿娟轟然笑出來,「你到今天還以為她是你的祖母?」
「什麼?」我很氣憤,「阿娟,你不准侮辱她!」
「笑死我了,假如她是你祖母,那麼爸不成了她的兒子?」
阿娟還在笑。但是隨後我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緒。
我不該與她計較,她又沒念過書,也不懂道理。
我心平氣和一點了。「不,阿娟,我的父親不是你的父親,我的爸爸已經去世多
年了。」
阿娟拉下了臉,「誰告訴你的?說!誰告訴你的?」
「祖母。」
「這個女人撒謊,我告訴你,」阿娟咆哮起來,「你在三歲的時候,還是我天天
抱著你吃飯的,你是我妹妹,這難道還錯得了?是她從我們那裡把你買去的,你明白
了?她不是你的祖母!她只是一個舞女,要領養一個孩子的舞女!」
阿娟的聲音是這麼大,全店的人都轉頭向我們看來。
但是我的喉嚨像塞住了東西,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話──可真?」我發著抖說。
「怎麼不真?」阿娟睜圓了雙眼,「你如何不是我妹妹?」
「我……跟你是一家?」我用手指著她,顫動著。
「當然,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我父母就是你父母。」
我幾乎要昏過去,「不可能,不可能─.」我一直嚷。
「你真是個糊塗蟲!」阿娟氣憤的說:「莫名其妙!」
可能嗎?我是姓許的一家人?那個眼發青光的人是我父親,那個蓬頭散髮的是我
母親?
太殘忍了,太殘忍了。
我是見過父親照片的,是,錯不了,我記得我看過!
祖母給我看的!
祖母怎麼會是個舞女,不會不會,怎麼可能呢?
我瞪著阿娟。「阿娟!你可不能撒謊。」我大聲說。
「撒謊?我幹嗎要撒謊?」她理直氣壯的反問。
我看她的樣子,的確不像是撒謊的樣子。阿娟不像。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年你三歲,我九歲,一個女人來我們家,放下鈔票,把你
抱走了!那女人……姓趙!」
趙?今天那個趙阿姨。
.…後來媽哭了又哭,說不該把你賣給舞女,她原來也不曉人家把你轉了手!這
還錯得了?」
「這樣說,」我喘著氣,「你真是我的姊姊?」
「啊,在好人家活了幾年,就連家人都不認了?」
「我一向不知道。」我實在忍不住的哭了。「我不知道。」
「媽說怕舞女把你養大,不會安著好心腸!」
「沒有,她對我好極了,好得不得了。」我說。
「當然要對你好,把你養得白白胖胖,好當你搖錢樹!」
阿娟咧著嘴笑了,笑得我毛孔通通都豎了起來。
「不會的,她對我好,是因為她愛我!」我說。
「愛你?她幹嗎要愛你?你又不是她生的!」阿娟說。
「阿娟,你不會明白的,你不會明白的!」我叫出來。
「也許我不明白,不過媽是這樣說,叫爸去找你。」
「她給我唸書,照顧我,為我勞動,」我說:「即使她要我當搖錢樹,也不必這
樣子善待我!」
「你怎麼了?」阿娟不耐煩的說:「你聽到我說什麼沒有?」
我看著她。
「爸一找到了她,她就嚇壞了,一直以為我們要將你討還,拚命給錢我們,但是
不讓我們見你──」
「母親為什麼要把我賣掉?」我憤怒的說:「賣掉我,即使我墮在火坑裡,罪首
也是她!」
「你!」阿娟說:「你罵母親!」她驚異得不得了。
「賣女兒的母親我可以罵!她把我賣掉是不得已,無可奈何!天下的罪人都會為
自己找理由開釋。人家把我千辛萬苦的養大,她倒擔心我會變搖錢樹!」
「我不明白,」阿娟搖搖頭,「我不會罵父母,他們說什麼就什麼,對也好不對
也好,我總是聽他們的,也許你讀過書,你不同!」
「是的!」我含著淚,握緊了拳頭,「我覺得恥辱!」
阿娟靜了下來。
隔了一會兒地說:「也許我說得太多了,我們究竟還陌生。」
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承認她是我的姊姊,我不要!
「我恨你們,」我說:「你們不該來看我!不該來了!」
她低下了頭,「我不覺得你是我妹妹,我們格格不入。」
我放下一張鈔票,我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我想走。
我想逃走,逃得越遠越好。我不要與姓許的人有關係。
我衝出那家咖啡店,叫了一部街車,在車裡抱頭痛哭。
到家我在門口擦乾眼淚,我知道祖母已經起疑了。
如果我是她親生的,我再大逆不道,她都會忍受。
但我畢竟是她領養的,她的忍受就有一個限度。現在顯然已經超過那個限度,她
對我灰心了。
這幾天來的冷淡,隔膜,表示我並沒有胡思亂想。
難怪她一直怕失去我,她是重視我,愛我的。
她對我十幾年如一日,不發生這件事,誰也不曉得她只是領養我的人。
祖母對我的好,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這我知道。
現在那一方面又來了一對環境不好的真父母,叫我怎麼應付得了?我用頭靠著牆
壁。
我沒有勇氣再見祖母,她與我是毫無關係的一個人,養了我這麼多年,供我吃飯
唸書,豈是簡單的事,她以後怎樣對我,我也不怪她。我親生父母,我又豈可以很他
們,我又哭了起來。
「小曼!」
祖母開了門:「小曼,你瘋了,你一個人站在門外哭什麼?」
她提我進去,「你怎麼了?你沒有怎麼樣吧?」
我低下了頭,「祖母,祖母,你為什麼不早跟我說?」
「說什麼?」她拉住了我一雙手,替我撥開了頭髮。
「說我不是你孫女兒,說我父母賣了我。」我嚷。
「我本來就說了。」她很鎮靜的道:「但是我怕失去你。」
「你為我做得太多了,祖母,實在太多了。」我說。
「是的,連我也不知道會這樣,」她說,「但是我養了你這麼久,漸漸的就愛上
你了,小曼,你是一個可愛的孩子,愛你是應該的。」
「但是……,我怎麼報答你呢?」我流著眼淚向她。
「不要想這一些,我從來沒有要你報答過我。」
「祖母──」我抬起頭來。
「你聽我說,小曼。不錯,我是一個舞女。我做舞女,直做則三十歲。人家都找
到歸宿了,我卻沒有,然後我老了。舞女也是人,小曼,連賣女兒的人家都看不起舞
女,但是我也是人。」
我羞愧的聽著。
「到我卅歲生日那一天,我認得了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對我很好。他買首飾給我,
買房子給我,與我在一塊兒生活了三年,整整的三年。然後,正當我以為幸福可以長
存的時候,他得了一場病死掉了。」
「啊,祖母。」
「是,他死掉了,」祖母黯然的說:「你看我的命。」
「後來呢?」
「我差不多瘋了,幸虧當年與我工作的,有一位姊妹,就是你看到的趙阿姨了,
她勸我去領養一個小孩子,以解寂寞,也可以有精神寄托。」
「那個小孩子,我知道,就是我吧?」我問。
「是的,就是你。」祖母說:「那年你才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