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祖母,你不曉得,做插班生會影響功課,而且好的學校不收插班生,我念得好
好的,怎麼可以轉校,」
「你不怕那個人?」祖母問我,「他會從學校跟到家來!」
「這──」
「到時我們搬那兒都沒有用!」祖母告訴我。
「唉。」我歎口氣。
「聽我的吧。」祖母說:「我會替你安排好學校的。」
「也許他不會再來了呢?」我說:「先等一等好嗎?」
「不會再來?才怪呢,」祖母固執的說:「小曼,你不聽話。」
「祖母───好吧,聽你的吧。」我又歎口氣。
我不怪她,老年人總有點專制,而且她又為了我們安全。
我沒有把今天這男人的事情告訴她,免她擔心。
我在學校裡又過了三天,祖母一時找不到插班生學位。
但是那個男人果然沒有再來。第五天第七天,他也沒來。
我們的家倒是搬了,搬到以前空中小姐住的那層。
地方雖然小了一點;但是很舒適的樣子,我也喜歡。
第九天第十天,姓許的男人還是沒有出現的徵象。
我心裡有種感覺,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再出現了,我想。
我告訴祖母:「那個男人沒有再來。」
「是嗎?」她不置信的問:「不可能的事情啊!」
「也許他良心發現了,」我說:「他有打電話來嗎?」
「沒有?」祖母說:「這裡新地方,他們找不到的。」
「可能不會再出現了,」我開心的說:「那該多好。」
「如果真的不出現,那就太好太好了。」祖母也說。
然後半個月過去了,姓許的男人一去無蹤,消失了。
祖母沒有再提起轉校的事情,我當然更不出聲。
祖母說得對,我是很孝順她的,樣樣盡量遷就她。
像轉校這件事情,我根本不贊成,但是我也答應地。
幸虧現在不了了之,否則我心裡一定會不開心。
事情好像已經全過去了,我的生活又正常起來。
祖母精神也好轉了,她手上的戒子,也沒有繼續失蹤。
惡夢好像完全過去,我實在很振作,功課恢復進步。
無論怎麼樣,這件事情是我母親做得不對,我想。
她不該支使姓許的男人來勒索祖母,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錢只是一點可憐的節蓄,他們怎麼可以像強盜?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會同情她的,她錯得厲害。
既然經濟不好,也該早有打算,勒搾不是好辦法。
不過那個姓許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諾言,他沒有再來。
他是一個講出話算數的人嗎?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確沒有再出現,難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問我,「那個男人,真的沒有在學校找你了?」
「沒有。」我答。
但是我記得他那張臉,瘦得像個貼髏,可怕之至。
還有他身上骯髒的衣服,舊的褲子,破的襯衫。
那雙皮鞋,連鞋帶都斷掉了,襪子退在足踝上。
這樣難看的男人,我一輩子不會再看到第二個。
祖母是這樣的整潔,同學們這麼可愛,我自己又相當要好,老師更不用說了,幾
時見過這樣恐怖的人來著?。
難怪他給我的印象特別深了,這不是奇怪的事。
不過他忽然中止來騷擾我們,實在是太奇怪了。
漸漸時間過去,匆匆幾個月,我的大考完畢了。
放假在等成績公佈,我與祖母都很興奮緊張。
祖母一直在想將我這個獎我那個,估計我的成績一定優異,絕對不差。
我自己呢?頗有一點信心,又有一點擔心,矛盾。
既然空下來了,我想起美麗街一號二樓的地址。
我那個母親,真住在那裡?
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個同母異父兄弟?
他們生活得怎麼樣?如果不好,差到什麼程度?
我母親,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值得同情嗎?
我有一千八百朵個問題在腦子裡轉來轉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這樣,我總是有種出賣了祖母的感覺。
祖母對我這麼好,我還去想別人,太沒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訴自己,我想的不是別人,是我母親。
美麗街一號二樓。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實在無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訴祖母,我要去買幾本參考書回來看。
祖母眉開眼笑,「小曼,放假了就與同學出去玩玩吧。」
「不,書還是要溫習的。」
「有錢嗎?」她問。
「有。」我說。
我小心的換上一件乾淨的裙子,照了照鏡子。
祖母一直說我像她,但是我有沒有像我母親?
我知道我不會心死。如果不見以下母親會更糟。
我這一輩子都會猜測她是一個怎麼樣的女人。
還是索性去看一看,好與不好,都認命算了。
這樣想的時候,我心裡已經怕得不得了,渾身發冷。
去還是不去?
我拿著小錢包出門,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強的笑了一笑,手心裡都是冷汗。
我先到書店去買了我要的那兩本書,然後叫了街車。
在車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後說:「美麗街一號。」
司機奇怪的回頭看了看我,好像驚異我怎麼會去那裡。
那一定不是一個體面的地方。
從姓許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來,他們過得很差。
車子開了廿分鐘才到目的地,美麗街是一個可伯的地方。我現在明白這個男人為
什麼會這麼瘦,這麼憔悴。
這個地方是人住的嗎?居然有膽子叫美麗街。
這一條街上,簡直沒有一間正式的房子,我見到的,都是鐵皮靠著破磚牆起來的
蓬蓋,這些地方,便住著人。
兩邊的屋子,隨時會塌下來一樣,樓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裡面,
煙與骯髒熏得到處是污潰,嬰兒光著身子躺在紙盒裡,獺皮狗就在旁邊睡。好幾個三
四歲的孩子跌在泥裡,沒大人理會。
地上的垃圾足足幾寸厚,老鼠公開的奔來奔去。忽然之間,兩個女人尖叫著對罵
起來,樣子像鬼一樣的難看。
我幾乎要昏過去,這是什麼地方?這叫美麗街?
美麗?怎麼會想出這樣一條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輩子沒有見過這樣可怕的地方,難道他們住在這裡?我的母親?
我想也不願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經來到這裡了。
我必須要找到一號二樓。我抬頭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牆壁像隨時隨地會
倒下來一樣。
這就是我母親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窮也許就是罪惡,如果他們生活好點,就不同了。
我在找門牌,但是這條街並沒有明顯的門牌可以看見。
一號應該在開頭,要不就是在尾端,不會在當中的。
我選了尾端,走上二樓。樓梯還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著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總算到了二樓。
那家人並沒有關門,我自大門看進去,只見一間間木板隔開的房間。他們把什麼
都堆在地下:蓆子、衣服、箱子、甚至飯碗。
我站在門外,動都不敢動。
我心裡面很難過。如果我的母親不錯住在這裡,我絕對原諒她,我不會怪她跑來
向祖母勒搾。
她也實在太可憐了,生活到這種地步,還有廉恥心嗎?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女人看到我了,她走過來喝問。
「找誰?」她來得聲勢洶洶。
我並不怕她,我打量著她。這是一個強壯的女人,肩膀寬得像一座山,頭髮長長
的被在背上,一張臉上有雙三角眼。我退後兩步。
「找誰?」她的聲音更大了。
她把我當賊嗎?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賊,這裡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紀並不大,但是那種潑相,真是厲害。
「找誰?」她見我不回答,顯然是光火了,問第三次。
「找姓許的。」我說:「我以為這裡是一號,不是嗎?」
「姓許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動聲色。
我曉得我找對地方了,這裡就是姓許的了,錯不了。
「找姓許的幹嗎?」她還是橫在大門前,不放我進屋。
「有事。」
「什麼事?」她理直氣壯的問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實在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種女人。
但是現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覺得可怕。我怎麼辦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門口與她鬥嘴,我絕不是她的對手。
「是許先生叫我來的。」我說:「我來找他。」
「我便姓許。」那個女人說:「你找我父親?」
我看她。父親?姓許的男人是她父親嗎?
那麼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許自己的孩子。
「是。」我說:「我找他。」
「進來吧。」她說。
我進屋子裡,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卻給她喝住了。
「喂!那邊是人家的地方,跟我來!」她擺擺頭。
幹麼這樣小的屋子裡,還住了幾伙人家?我嚇一跳。
「來這邊!」
我跟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的門口有一道髒布圍著。
「坐!」
我坐在一條板凳上。這間房不會大過六十尺,有一張雙人鐵架床,一張帆布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