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胸頭給人撞了一下,怔怔的說不出話來。
「那日喫茶見了你,他就問我們拿你的電話,」家瑛笑,「我們都說他找錯對象,後來他也承認,編故事管編故事,在現實生活中,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我緩緩轉過頭去,「我成了別人排戲用的木偶?」
「不是,當然不是,」家瑛訊異的說:「只不過劉振華想接觸一下他從前沒有機會接觸的人而已──一個有高貴職業,年紀略大的女人。」
我鎮靜下來,微笑著,「他的結論如何?」
「他說你對他很客氣,你說話充滿了智慧,而且也活力充沛。」
我啼笑皆非,他簡直在解剖研究我。「我還沒七老八十呢!」
家瑛很羨慕的樣子,「真的,表姐,我到了你這種年紀,還有你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
一向說老老老,不過是打趣自己。就因為外表看去!並不覺自己老,才有心思提著這個老字、沒想到在她們心目中,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婦人了。
「表姐,你有三十六吧?」
「有了。」
「劉振華也說你保養得真好。再過十八年,我也會三十六歲,真可怕!」
我「霍」地坐起來,「沒有什麼可怕的,每個人都會到三十六歲,除非他三十五歲死了。」
家瑛吐吐舌頭。
隔了一會兒,她說:「我走了。」
我並沒有留她,我從來沒有這樣懊惱過。
我撥了電話到揚必業那裡,他居然在家。
「明濤?」他非常訝異。
「我考慮好了。」我說。
「我去訂兩張飛機票。」他真的清楚我。
「好的。」我說:「我們在英國註冊,也不必請客了。」
「一切唯命是從。」必業很高興。
「必業,外頭的世界到底怎麼樣了?」我茫然問。
「反正不再適合你我,現在是他們年輕人的天下,他們很狠的,合則留,不合則分,一點人情味都沒有。」
我說:「我也不想再出去看。」
「明濤,我們明天一早見。」他安慰我,「別想太多。」
「明天見。」我怔怔放下電話。
我很疲倦。
滿以為多認識一個小朋友,誰知人家別有用心,我苦笑著搖頭,幾十歲的人了。……
我坐在窗前很久很久,非常佩服在情海打滾的芸芸眾生。
至於我,我還是照著老路走下去,我沒有那種勇氣。我深深歎一口氣。
中年人要好好保養自己。
哀綠綺思
她的名字叫哀綠綺思。
是「阿伯拉與哀綠綺思的情書」的哀綠綺思。
我們叫她哀。
我們是小丁、小文,及小皮。三個大學同學,畢業之後,合股開一家小小廣告公司。
我姓皮,小皮。
哀綠綺思是我們的客戶,她是一間化妝品公司的推廣經理,人長得美艷不可方物,簡直可以為該廠之產品現身說法,她帶來的模特兒卻往往「呀呀嗚嗚」,很諷刺,是不是?世事往往如此。
化妝品靠的是宣傳,老名牌那麼多,新產品要打入市場,要無數的推廣才能站得住腳。
頭一年哀綠綺思做得幾乎沒蓬頭垢面。
但不修邊幅的她仍然那麼美。
我同小丁說:「等我們公司站住腳的時候,我要追求哀。」
小文也感慨的說:「真的,經濟不穩,何以成家。」
小丁說:「好像此刻流行一人一份。」
我瞪地一眼,「你好意思。」
小丁立刻羞愧,「是是是,她要做可以做,如果不想做,做丈夫的就有義務對她負責。」
小文用手撐著腮,以鉛筆敲擊杯子,「幾時才站得住腳?今年仍無盈餘,我們每人只能支到若干月薪。」
小丁說:「希望在明年。」
我說:「可不可以先約她看場戲之類。」
小文反問:「什麼時間?我們三人夜夜做到十點鐘,除非是看午夜場。」
我說:「可以,然後去吃潮州粥──」
「──三點鐘回家,別忘了八點正你要回到公司,現在克難時期,你還想請客吃飯?」
小丁嗤嗤聲。
「那也不能做和尚。」
「大丈夫何患無妻。」
「像哀綠綺思這樣的女郎是要患一患的。」
因為她美麗。
自頂至踵無處不美,面孔五官不去說他,連鬢腳頭髮肩膀手腕足踝腳趾都是好的,身裁更是一流,使人看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嘩,下巴落下來回不上去。
男人看女人,當然還是看外貌,靈魂世界並不那麼重要。尤其是咱們這種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正在培養品味期間,還不大懂得欣賞內在美。
不過哀的內部也無不妥,這點我知道,一年的合作,還有甚麼毛病看不出來,與我們混得爛熟。
三個人都蠢蠢欲動,始終是提不出勇氣來。
一則她是我們最大的客戶,慧眼識英錐,才把宣傳交給我們,我們不敢不公私分明。
第二,她開頭一直冷冰冰,同我們有個距離。後來略熟,又把我們當手足,我們不想破壞這種關係。
第三,請你想想,這樣交遊廣闊的美女,還會少了追求的人?我們三個臭皮匠的條件並不好,哪來的膽子貿貿然發動。
隨便哪一個追到她都不會影響我們之友誼,不過卻一直找藉口按兵不動。
同她女秘書反而有講有笑、因沒有心理負擔。那個善解人意的小姐叫艾蓮。
她知道我們三個人的心思,但是她含蓄,並不道破。
哀哪一日有空我們都知道,是艾給的情報。
每星期一三五哀學法文,公司給她聘的老師,因她時常去巴黎開會,法文流利對她有益。二四六她跳健康舞。星期天上午游泳,下午跟一位老先生下棋,公眾假期限親友。
午飯,她固定在丹麥小館吃廚師沙拉,很縱容自己的時候會得多叫一塊巧克力蛋糕,咖啡從不加糖。
她很少叫女秘書做私人的瑣事,為人公正,艾說她並不注重打扮,鞋子自一間鋪子買,四季衣裳也只穿一個牌子。有時候美女是天生的,又有時候美女是靠妝扮,哀是前者。
因為秘書有言在先,所以我們不知道她有些甚麼男伴。
丁天真的說:「生活這樣有規律,又沒有多餘時間,怎麼約會呢?」
我說!「你真笨,吃飯走路時都可以約見男友,難道還得抽時間出來不成?」
「大抵都是達官貴人。」我悵惘的說。
每次取圖樣到她寫字樓去,都看到她案頭有鮮花,這種花一束好幾百元,阿了阿文與我都不會長期負擔得起,偶一為之或可。
但追求這個階段是無邊無涯的,快則三個月,長則十年,即使是三個月,我們這干窮小子也捱不住,創業階段,不宜侈奢。
文說:「你想想,嘉蒂絲吃頓飯甚麼價錢?還得開車子出去接送,我們那兒有車子。」
丁說:「也許她願意搭地鐵,或是計程車。」
「公共交通工具都有異味,似她這般嬌滴滴的美女,豈敢唐突。」文說。
我說:「也許她會覺得小茶廳或是小粵菜館於別有風味。」
文說:「天天這麼就不會有滋味。」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小文約會一位小姐二連三次,天真地帶著人去吃老王牛肉麵,人家嬌嗔大發,掃下筷子就永不回頭。
其實牛肉麵好吃得離奇,色香味俱全,但小姐們吃東西,講究情調:法國宮廷式裝修、雪白細麻桌布、銀餐具、鮮花,最好還有提琴手在身邊奏情歌,屆時吃橡皮她們也認為夠味道,在燭光下誰看得清楚呢?
感情需要優美的環境培養,此刻女孩子都不願意吃苦。
我不懂得怎樣能求得哀與我單獨出來。
幸虧小丁與小文也不知如何看手。
手要快。這樣的美女轉眼間就要被別人得去的。
阿文推我一下,「在發甚麼呆?這件稿子速速送上去。」
「後生甚麼地方去了?」我怨。
「只得一信差,人家也是人,你回家順路,又得到機會一親善澤,何樂而不為。」
「是往哀處?」我問。
「當然。」
「你們兩個為什麼不去?」這麼好的機會留給我?
「丁要回家替甚麼祝壽,我還要準備那只洗頭水的劇本。」
為甚麼我們接的生意都是肥皂產品,為甚麼洋酒香煙珠寶都輪不到我們,連牛仔褲都沒有。
「還有,你的責任是創造洗衣粉中那個卡通主婦,顧客指明要的,至遲下禮拜三要看大樣。」
接到這些生意也不簡單,小本經營,總有出頭的一日。
卡通主婦。
開頭是灰姑娘在洗衣服,忽然之間她用了這只新洗衣粉,如接觸到神仙粉一般,混身晶瑩閃爍,她變了,變為王妃……
我快要瘋掉,竟會想到這種地方去。
到達哀綠綺思的辦公室,她不在,艾連招呼我。
「人呢?」我問。
「開會,十分鐘就出來。」
「下班她還有甚麼節目?」
「法文老師生病,她下班後沒有事。」艾運向我擠擠眼睛,「你可以約會她。」
「真的嗎?」
「自然,要不要替你們訂一個地方吃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