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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後母迎上來,見我手中持花,驚喜的問:「多鮮艷。」

  我把花放桌上,我不是為這個家而買花,我為那神情渴望的小販,我沒有解釋。

  簽母仍然臉色蒼白,她坐下同我說:「我告了一個月的假,怕要休息一陣子,所以多請一個人來幫忙。」

  我看新女傭一眼,也坐下來。

  、後母也不顧我有沒有回答,絮絮的說下去,「還有一年就預科畢業,我看你最好別轉校,我們已經在與美加那邊的大學聯絡,想替你找間小型但高貴的學校。」

  我點點頭。

  「雖然經濟蕭條,但請你放心,」後母笑說:「供給你一個人也還可以。」

  我抬起頭來。適逢她也正看著我,精緻的五官,秀氣的面孔,眼神中迫切的盼望跟賣花的小販一模一樣。

  我心腸很硬的轉過頭去。為什麼?為什麼我能施予感情給一個小販,但不是她?

  為什麼她如此盼望我愛她?

  她塊要有自己的孩子,我也要離開香港,我愛不愛她,根本不是一回事,為什麼她等待了十年?我不明白,但是我不會問。

  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縮一下,沒有掙脫。

  「心媛…」忽然之間,她哽咽了。

  我垂下眼睛。

  她低聲問:「記得嗎?十年前,我與你父親結婚的時候,你也是不肯給我握你的手,後來我們發覺你把我禮服的頭紗撕得稀爛,為什麼?」

  我呆呆的坐著,我記得很清楚,十年了嗎?十年了,就像昨天,我得知父母要分手!我大哭,我求他們,為了我,我求他們不要分手,陪著我,與我在一起。

  但是沒有,他們愛自己多過愛我,母親隨即飛往美國,父親馬上娶了後母。

  他們去渡蜜月的時候,整整一個月我獨個兒坐在家中思前想後,等他們回來之後,我已經成為一個不笑不哭不說話的孩子。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心頭只有一個想法:報復,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冷淡還冷淡。

  十年以後,我發覺為了令後母不愉快,我也犧牲了自己的快樂。

  到今天,我的確是後悔了,但回頭還來得及嗎?

  我們之間像是堆積了千年厚冰,永遠不能融解,我想勸她不必多費工夭。

  「心媛,告訴我,告訴我好不好?我能夠做些什麼?」後母問我。

  我不響。蜜月後他們回來,父親眼中沒有我,我再乖也引不起他的注意,吃飯的時候,只見他們雙眼互相凝視,看電視之時,永遠雙手互握。

  在家中,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多餘。

  年終父親賺得鈔票,總有大件小件的禮物帶回來給她,包括皮裘、汽車、鑽石。

  我什麼都沒有,永遠只是一件新衣服。

  他們像是要比賽誰對我更冷淡,只有後母偶然會說:「心媛沒有……」她是故意這麼說。

  她對我好,不外是要靠我而建立她自己一個十全十美的形象:愛屋及烏,這麼難以勝任的角色她都能夠扮演得這麼好,儘管我對她十年來一貫冷淡,她卻以破斧沉舟之心,來再接再勵地以溫暖來融解我…:.

  我木無表情地看著她。

  她幾乎要聲淚俱下。

  我只好開口:「人與人之間得很難有所交通,我們失敗,但有許多同樣的情況相陪,父母、夫妻、兄弟姐妹……你何必耿耿於懷?」

  她終於知道整件事無望了,忽然飲泣起來。

  我說:「你再下去,父親會以為我又得罪了你,為我你要停止流淚,請求你。」

  她吃驚的仰起面孔來。

  「也許是我不好,連我親母也不喜歡我,」我說:「很多孩子,雖然父母離了婚,仍然可以成為完整無缺的人,只有我一人心有無可磨滅的陰影。」

  後母紅著雙眼,我覺得我已經說得太多。

  這件事後,我仍然進出這個家,如一個陌生人。

  連後母都終於放棄。當我申請到大學,預備動身的時候,當真鬆了一口大氣,相信如釋重負的人還有父親與後母。

  這便結束我童年不愉快的經歷,十年彈指而過,我終於可以出去闖新天地了──靠父親的經濟支持,他與我之間的恩怨,一言難盡。

  女傭幫我收拾行李。

  一隻舊箱子內放著我小時候所有的派對裙子。

  最小的一件只適合三歲女童穿著,卻一般的鑲看白緞邊、蝴蝶袖,我把它搶在手上。

  我清楚地托得那一年我生日,母親替我舉辦生日舞會,一隻大蛋糕上點著蠟燭,吃得滿嘴奶油,坐在父親的膝蓋上拍照,母親嚷著:「我呢我呢,別忘了我!」於是父親左膝坐我,右膝坐母親,多麼幸福,多麼美麗的一幅圖畫。

  現在我還有什麼話好說呢?但是邊回想,面孔上的肌肉鬆弛下來,神情溫柔,我把裙子摟向懷中,發誓它會跟我去美國,跟我直到、永遠。

  我墮入童年的夢境中,靠著箱子,彷彿像把自己的身體擠進去,擠進去,回到十多年前,當父母還在一起,相敬相愛的時候,箱子裡藏看一切美好的東西,我後母不知道,那時沒有她的存在。

  我歎口氣,掙扎著站起來,猛然回頭,看到後母站在我身後。

  我並沒有像往常地露出厭惡的神色。

  我讓她看裙子,「美,是嗎?」我平靜的問。

  「太美了。」她順手接過。

  我順口的說:「比你的婚紗更美。」我再不需隱瞞什麼。

  她忽然說:「不,並不見得,我的婚紗也很美。」

  我一怔,大慨她也知道不需要虛偽。

  她說:「有兩種看法,心媛,愛不止有一種,你父親愛我,不錯,但是他也可以同時愛你。」她的聲音很堅決、很爽朗,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

  我微笑,並沒有被她嚇倒,把小舞衣折了折,放入箱子。

  「可以嗎?」我反問:「一個人有那麼多愛嗎?」

  「你太過愛父母,老是希望他們陪你共渡一生,心媛,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路要走。」

  我訝異,她跟我吵架?她從來沒有跟我爭論的習慣,我不相信耳朵,通常她只是虛假的微笑,不參予任何意見,靜靜的待好戲上演,現在怎麼會有吵架的誠意?

  「你父母已經無法住在一起,他們的感情破裂──」

  「因為你!」

  「因不因為我有什麼分別?」她忽然拔高聲音,「你這個蠢材,硬是把上一代的恩怨拉到自己身上繁殖,為什麼?為什麼!」她居然抓住我肩膀來搖。

  「為我的母親報仇!」我喘息地答。

  「你的母親不知多逍遙自在,她過膩了家庭主婦刻板沉悶的生活,慶獲新生,何勞你替她復仇?」

  我明知這是事實,抓不到任何藉口,怔怔的發呆。

  「蠢材!沒有見過比你更蠢的人,埋葬十年愉快的童年,不肯自蛹間走出來,就是為了一件子虛烏有的事。」

  她喃喃的罵。

  我說:「現在我要走了。」

  「希望你拋下此間一切不如意,」她噓出一口氣,「出去看看美麗的新世界。」

  我關上箱子。

  屋子裡很靜很靜。

  我轉頭說:「你知道嗎?我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

  她也一怔,隨即笑,「可是你從來不搭腔。」

  我指著她,「可是你也從來不說心中的話。」

  後母聳聳肩,「至少我們現在可以吵架,算不算是跨前了一大步?」

  我凝視她。

  那不過是因為我要走了,她也知道我永遠不會回頭,所以解除了威脅性,因而輕鬆起來。

  我說:「我也很替你難過,後母不好做,不能打、不能罵、不能教,十年就這樣過去,你有沒有後悔的時候?」

  她含笑,「有麝自然香,何必當風立。」

  「父親會聞得到。」我也笑。

  那是我們唯一的對答。

  之後聯絡到母親,她答應來接飛機,與後母通了很長的電話。我看在眼內,的確認為自己蠢,她們兩個女人之間並沒再存芥蒂,我卻直為母親不值,十年。

  上飛機的時候我並沒有說什麼。

  後母也跟我一般倔強,不再討好我,至於父親,他雙目潤濕,知我不會再回來,緊緊握住我手。

  我低聲同他說:「你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

  他沒有出聲。

  我與後母始終沒有和解,但是並不重要,生命又長又臭,前面的道路千萬條,過去的風景不必留戀,無暇回頭,已屬過去。

  而我,比什麼時候都寂寞。

  小朋友

  這是一個鬧哄哄的例會。

  下午茶時分,有些人為了要表明他忙得透不過氣來,故意在下午三點半叫三文治裹腹。我一看有十來個少男少女,再加上母親姨媽姑媽,只叫了一杯檸檬茶。

  媽媽說:「叫他們換一張比較舒服的椅子。」

  我說:「不用了,我只坐十分鐘。」

  三姑說:「明濤你、水遠這樣匆匆忙忙的。」

  其實我整個下午無事可做,只不過不想在這個華麗而沒有靈魂的茶室久留,所以喝完茶,夾起文件,便擺出「我不得閒,不同你們泡」的姿態。

  媽媽拉住我:「這是家瑛家璞,二姨的兩個孩子,你們還沒見過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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