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算到什麼地方去?」
「已決定做點小生意,從頭開始,因為沒有第三者的緣故,何某還是答應支持我。」
「他對你真好,」我的頭垂得更低,男人,真正的男人,都應當對女人好,我算是哪一門的男人?
「到底十二個年頭。」。
「不,到底他是響噹噹的男子漢。」
她笑,「說得也是,多少男人撇下三十年的糟糠之妻而不顧。」
我自嘲,「我跟愛倫娜走了那麼久,還不是累她傷心傷懷。」
「你不是故意的,有些男人是故意的,那才殺不可赦。」
我感動得擁抱住她,「為了你,我要振作起來。」
「請記住,我們是朋友。」她說。
愛倫娜離開何家的新聞轟動全城,全世界的目光轉到利家,屏息等待好戲上演,他們咬定了是利國超誘她離家出走。
我為了避嫌疑,整天在家睡覺看電視,寸步不離五房兩廳,連父親都納罕起來。
每天回家地都查問傭人:「少爺在家?」
慵人永遠說:「在。」
「沒出去過?」父親會驚奇得下巴落。
「沒出去過。」
「一次也沒有?」
「一次也沒有。」
連接大半個月是這樣,他不相信自己的好運,疑惑起來,推門進來找我。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愛倫娜何的出走與你沒有關係一.」
「我早說過,我們只是好朋友,以後我們還會見面。」我說:「但是離開何氏,絕對與我無關,人家立定主意要改變生活方式,不是為了我——我有什麼資格叫她出走?我連自己都養不活,我討媳婦,恐怕更要家裡照顧。」我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也別太菲薄自己。」父親說:「堂堂的會計師。」
「我肯不肯跑到哪家公司去當會計?」我自問:「那還不捱死我,做也只能替你做。爹,我替你不值,生了個這樣的沒腳蟹。」
父親有點訕訕的,不知如何說下去好。
又捧起了武俠小說,表示逐客,父親下樓去,我才歎口氣,丟下了書。
我瞌看了,隨即夢見了愛倫娜,她笑說:「你?振作起來!哈哈哈哈。」
我同她說:「一定會,我會振作起來,我一定會找一份工作,為了愛倫娜,為了不想再辜負多一個女人。」
醒來後我換了一個人。
我自告奮勇,到爹的公司去從底層做起,投入生產行列,數個月內便有聲有色起來,老爹感動得老眼昏花。
我仍然在晚上同妹妹妹夫出去應酬。
現在見不到愛倫娜何了。
不過仍然不愁寂寞,各色各樣的女郎充斥市面:獨身的,離了婚的,身為人情婦,集中了各行各業:跳舞、唱歌、做戲、公開、做小生意,有文憑的、無文憑的,應有盡有,千奇百怪。
只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可以遇到第三個愛倫娜。
十八寂寞
我跟後母合不來,我們倆相敬如賓。
十年了,除非真正必要,我不會直接稱呼她,一家三個人住一間公寓,其尷尬倩形可想而知,一回到家,便有一座冰山壓上來,連呼吸也不得暢順。
別誤會,後母不是白雪公主那種後母,而是現代的後母,她高貴、漂亮,有自己的職業,對我大方、客氣、愛護,從不責罵,但不知為什麼,她越是好,我越是恨她,因為她的條件實在豐厚,我知道母親與我是永遠失去爸了。
爹是個小生意人,環境並不是好得能夠一擲千金,家中唯一的平治汽車是要來招呼客人坐的,不少次數,後母都得乘地下鐵路上班,我不知道她當初嫁他是為了什麼,她也斷不像是那種嫁不出去的女人。
十年來我對她積壓的恨意越來越探,我無法同她吵架,她總是無限度的容忍我,我不能怪父親對我不好,因為他並不見得老是站在她那一邊,我的生活一無所缺,跟沒有離婚的人的孩子一樣,然而這個與我父親同睡的女人明明不是我的母親,我恨她。
離婚後親生母親跟男友跑到美國去,至今仍是「朋友」階段,尚未結婚,一年回來一次,買衣服,置首飾,她往往沒有什麼話同我說,因為我已十八歲,長得比她還高,而她還沒有再結婚,地位非常曖昧,因此當高大的女兒在她身邊出現,無疑是給全世界的人知道她的年齡,因此她對我一向淡淡的,所以我更恨後母。
我把一切不愉快的事都推在後母身上,人家怪社會,我恨後母,總之是一種感情上的發洩。
我沒有想過這並不公平?有時我問自己。
沒有。
她明明知道父親有「前科」,明明知道他有女兒,明知一切而自投羅網,她總有她的打算。
她知道她在做什麼,她總有她的好處。
十年來她並沒有生養,身材永遠那麼好,樣子一直那麼清麗,比起她,母親面孔上的化妝太厚太髒,頭髮燙得太硬太發,衣服配得太過新潮,相形失色。
但我還是恨她。
一種不可理喻、全神貫注的恨。
我們不大說話,有要求,我向父親提出,給就給,不給拉倒,再也不向她提及。
這十年不知是怎麼過的,三個人貌合神離,開頭我等她與父親分開,等了這些日子,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要白頭偕老,只好聽其自然,希望自己能早早離開這個家,呼吸新鮮空氣。
這天回到家裡,父親同我說:「你媽明天回來。」
我沒有太大的驚喜,我希望我能夠雀躍,但這些年來,我已知道媽媽不會給我太多的時間及溫情,她會帶一份禮物給我,在酒店咖啡座與我吃杯茶,然後她會說:「我只能逗留一個星期,如果抽得出空,我們再見面。」開頭我以為她真的會抽空,便天天等。
結果是她永遠不會見我第二次。
為了後母,我裝出歡喜的樣子來,「什麼時間的飛機?」
「她沒說,她自有她的朋友。」父親很冷淡。
我覺得很沒癮,坐不下去。
後母說:「我同你去打聽一下──」
話沒說完,我已經走到走廊。
父親說:「──你何必跟她說話,這十年來她根本把你當透明,反正過一兩年她也該出去念大學,叫她跟住親母生活,送了她的願,豈不是好?」
我先是氣父親幫著她,後來一想,原來明年可以到美國去唸書,轉變環境,於是又有點開心。
只聽到後母說:「她為什麼抗拒我?」
「管她呢!」是父親不耐煩的回答。
後母說:「也許是我的不對,想想,十年了。」
我心中冷笑一聲,別做戲了,一場戲做十年,累不累?
第二天母親打電話給我,我回答了,約好在她酒店見面。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吸煙,猛然抬頭,吃一驚。
「你又長高了。」她笑。
笑起來眼角很多皺摺,多少還有點風情,但到底今不如昔。
「媽媽。」我握緊她的手。
「還好嗎?他們對你還好嗎?」她很空泛的問我。
「媽媽,明年我到美國跟你好不好?」
「什麼?」她按熄香煙,像是沒聽明白。
「明年爹爹也許肯送我到美國讀書。」
「哦。」她鬆下一口氣。
「怎麼樣?」我已經有所保留。
「在哪一個州呀?」她問。
「在你住的加州,媽媽,你幫我申請好不好?我們可以住一起,你說好不好?」
她並不那麼熱心,又燃起一枝煙,並不開口。
咖啡廳光線很好,太明亮了,我可以把她眼中的猶疑看得一清二楚。
我不敢相信她會有拒絕我的意思,但事實擺明在眼前,她是那樣的猶疑。
我急急的維護自己,「我不是一個小孩子了,我會照顧自己,你不用在我身上花精神。」
她緩緩的說:「心媛,即使你爹肯讓你到美國來念大學,有的是宿舍,何必同我住?我一個獨身女人,拖著你這麼大的女兒,有我的不便之處,你得原諒我。」
我不原諒她,我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我是她的親生女兒,她怎麼可以拒絕我?我的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她。
「不要這樣看我,心媛,不要這樣看我。」她央求。
「我的後母都不會這樣對我。」我說:「你明知爹爹不肯多花錢在我身上,如果你願意負擔我的住宿,我到美國留學的機會可以大很多,你明知道!」
她的臉色敗壞,「後母容易做,偶一為善,就值得建牌坊頌讚她,我養了你八年……」
我說:「你一定後悔當時沒有去打胎吧!」
母親揚起手打我一巴掌,我更加訝異,打我?她憑什麼打我?這十年來我自生自滅,在虛偽的後母與冷淡的生父下討生活,她一年才來見我一次,今天居然打我?
「祝你幸福快樂。」我諷刺的說完,站起來就走。
「心媛!」她失聲叫我。
我並沒有回頭。
就為了一句話衝撞她,她便動手掌我的嘴,太過份了。原本沒有對生母抱著太多的奢望,現在一切都幻滅。
我跌跌撞撞回到家中,伏在床上哭了一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