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健談,以前對病人並沒有這樣傾吐過,哦是,我已痊癒,我已出院,身份不
一樣了。
「會不會出來見個面?」
他猶疑,仍然保守。
「告訴我,三十二號痊癒沒有?」
「有進步,已由父母把她帶回家照顧。」
「她仍然叫著『光明光明,回來回來』?」
「有,但後來證實,光明只是一隻貓。」
「什麼!」
殷醫生歎口氣。「就是這麼簡單。」
我呆住了,想笑笑不出,心中卻又為她淒苦。
我們像是老同學說起班上趣事,話匣子一打開,再也合不攏。
「那麼我來看你。」
「許多病人一離開我們這裡,巴不得一世不要回來。」
「我也說過那樣的話。」
「怎麼,現在收回?」
「你幾時有空?」
「星期三,我如果有空,星期三再同你聯絡。」
然後他說要寫報告,不能與我再說下去。
「你找我,原有什麼事?」
「想知道你近況。」
「過的去。」
「聽了很高興。」
「再見。」
「再見。」
這才吁出一口氣,慢慢在沙發滑倒、仰臥,看著天花板,呆了許久許久。
一直沒有回房,在沙發上輾轉反側,把沙發套子揉得稀縐,幾隻墊子搓得不成形,
心裡不知想起多少事與人,眼睛潤濕,嘴角卻有笑意。
天漸漸亮了。
女傭已習慣這些怪癖,不以為奇,收拾酒杯,便做早餐。
洗把臉,跑到半月道老房子去,用鑰匙開了大門,逐間房巡視,今午就要拍賣,
再也看不到它。
那熟悉的露台,我常站立的角落,每次李盷來停車在花圃,樹影幢幢,他高大的
身形在月亮底下誇張了英俊,那幅美麗的圖畫促成一段苦戀,我也要走進那幅畫裡去,
擠進去,擠進去。到自己也成為畫中人,才發覺在框外看這幅畫好看得多。
已經來不及了。
看遍了每一件傢俱每株植物的影子,我把大門下鎖,離開。
一轉頭,看見一個人立在鐵柵邊,嚇一跳,看清楚了,竟是母親。
我看著她,她看著我,兩人對峙良久。
她也來了,原以為她是最最最鐵石心腸,沒有感情的人,但她也來了。
我靜靜地向她欠身。
她開口:「今天拍賣?」
我點點頭。
「連傢俱雜物一起?」
我又點頭。
「我只想進去取一樣東西。」
我很為難,拍賣行已經來點過數,規矩不能取走任何東西。
但我還是開了門給她進去。
這也是她的家,十多年前離開後沒回來過,但這也是她的家。只見她熟悉地拐彎
抹角,穿堂入室,一直走上二樓圖書室,我跟在她身後,默不作聲。
「我只要這張照片。」
銀相架內,有一張她年輕的照片,只有她,沒有任何人在身邊,那時她美艷如女
演員,擺著一個嬌俏的姿勢,手托著下巴,眼睛斜斜不知望著誰,誰?
我緩緩用鑰匙開啟玻璃櫥,把照片連架子交給她。
她接過照相架子,端詳良久,像是不認識相片裡的人,然後將架子掩在胸前,輕
聲說:「謝謝你。」
我一生人沒有聽過她這麼溫柔的聲調,忽然感動了,別轉頭去。
即使她愛的只是她自己,又有什麼不好?
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必須要愛自己。
母親攬著相架良久,彷彿它是她的愛人,難捨難分。
我沒有對著她,也知道她流下眼淚。
她輕輕問我:「那時我可好看?」
「是,非常漂亮。」
「比起妳呢?」一副與我商量口吻。
「勝過我多。」
她像是滿意了,緩緩轉身子,朝樓下去。
我趨向前,不由自主搭住她的肩膀,她轉過頭來,仍然倔強,但已失去怨毒的精
力,雙眼露出彷徨無依。
「我們走吧。」
正要再一次鎖門,聽到氣呼呼的叫聲。「媽,媽。」原來是大妹,她追了來。「
姊姊,早知你也在,我就省下這一程。」停下腳步,她看住我們笑。
隨即抬起頭,看到巍峨的宅子。「我的天,像隻怪獸,這麼大的房子用來幹麼?
又舊又破,來,我們走。」
沒有回憶真是好,沒有留戀。
大妹將手臂插進母親的臂彎,她仍愛她,儘管她知道她為人的缺點,她仍愛她,
大妹不是一個簡單的女孩,我很看重她。
她輕輕同我說:「母親最近身體不大好。」
輕描淡寫,就將母親失常行為一筆勾銷,為什麼我不懂?為什麼會同母親鬧翻?
我還有許多許多需要學習的地方。
大妹看我一眼。「姊姊昨夜沒睡好。」
什麼都逃不過這個鬼靈精的雙眼。
我低聲下氣問母親:「到我公寓來看看?」
她搖搖頭,示意大妹跟我去。
我們把母親送回家。
大妹問我:「大屋裡有多少間房間?」
「樓上樓下一共十二間。」
「佈置都不一樣?」
「由母親親自設計,當時社交界以來我們家為榮。」
大妹沈默一會兒。「難怪日後她一直抱怨住得委屈。」
我不作聲。
「你在大宅內長大?」
「是的,直到我父親去世,我都住那裡。」
「真是個可怕的地方,」她搖搖頭。「你童年一定不開心。」
我很訝異她會有這個看法,很多人都羨慕,認為是貴族出身的象徵。
「母親後來不得不走,」大妹說。「以後越住越差。」
「不,」我說。「是她要離開我們,跟你父親私奔。」
「是嗎?」大妹凝視我。「但我老覺得女人的出走,總是不得不走,也許她錦衣
美食,但是沒有人關懷她,也許他們已經貌合神離一段日子,精神十分痛苦,但是你
才十一、二歲,你不懂得。」
我怔住,漸漸回味她的話,心有重壓。
「我們不說這個,大家已經和解,還翻舊帳幹什麼?」大妹爽朗的笑。
我拉住她。「我想好好栽培妳。」
「我會栽培自己,」她剛毅的說。「你看著好了,十年,二十年,你會看到成績,
毋須姊姊操心,姊姊只要多看看母親點。」
「我只希望有你一半的精靈!」
「姊姊太謙卑,從醫院出來,短短日子,處理這麼多事,已令我傾服。」
她活潑的離去。
我躺回沙發上,這個時候,開始有睡意,矇矓起來。
背脊不知有什麼觸著,是一小塊硬物,我伸手進沙發縫子去掏。
是金錶。
怎麼搞的?我呆住,腕上一隻,座墊底又一隻。
戴著的那只是李盷送的,那麼拾到一隻失而復得,是爹爹給我的了。
我握得緊緊,是我多心,懷疑別人是賊,怎麼可以對人性失去信心,面孔紅起來。
西金舊了,露出玫瑰色,這只才是父親送我的,索性兩隻都戴在手上,也許去到
一切問題都解決,只除一樣。
並不抱奢望,也不會像以前那般,想一個人的時候,想得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與菊新結伴吃午餐,甫坐下,她便一呆,向左方直視,菊新的眼光一向比我犀利,
不知道看到什麼。
我連忙跟著她目光看去,是李盷。
他有伴。女伴。
那位女士好不年輕,李盷真有他的,女友一個比一個小,只見她眉目如畫,皮膚
光潔,一身時髦打扮。
菊新生氣。「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
「咦,我為什麼不能笑,你看李盷那陶醉的樣子。」
「你是他的什麼人?你還笑。」
我轉過頭來。「菊新,不要誇張,反應不要過激,我此刻只不過是李盷的合夥
人。」
「只是合夥人!」
「是。」
她凝視。「以前的事一筆勾銷?」
「我的記憶老壞老壞。」
「好,」她歎息一聲。「好,我佩服妳。」
李盷也看到我們了,他並沒有尷尬,同女伴低語數句,便向我們走來。
到底還是他明白我,知道我們的男女關係已經結束。
他親親熱熱的搭著我肩膀。「有沒有看今天財經新聞?讚得不得了。」
我向他笑笑!向那邊努努嘴。
「漂不漂亮?」
「賽香港小姐。」
「不騙我?」他哈哈笑起來。
我說:「過去吧!年輕小姐脾氣不好。」
他得意洋洋的回座。
菊新歎為觀止。「你們兩個都看得開,毓駿,真得向你學,你看,多大方,多瀟
灑。」她讚不絕口。
我沒有抬起頭來。
過了很久很久,我說:「走吧。」
侍者過來說,李先生已結了賬。
我朝他點點頭,他新女友朝我們笑,面孔似洋囡囡。
新店開幕前一天,殷醫生找到我。「要不要來看我們新置的電動輪椅?」
他真挑對了時候。
「幾時?」
「明天上午。」
「還有沒有其它時間可供選擇?」我問得真夠幽默。
「啊,你沒空?讓我看,那麼要等下個月--」
「慢著!明天上午,我在醫院大門左翼等你。」
「一言為定。」
我笑自己情急。不過仍有盼望真是件好事,彷彿心翼展開,不禁走到露台上,剪
下一束花,插進瓶子裡。
菊新早為自己置好件珠灰色的下午便裝,配了首飾鞋襪,一直追問我作什麼打扮。
「我知道你喜歡紫,不過黑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