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
「毓駿,不要說這種話,出來就是痊癒了。」
誰有病,誰沒有病,至今都很難搞清楚,我沒有說出口,免得她害怕。
「頭還暈嗎?」
「如墜入無底深淵。」
「睡吧,睡醒就好。」
菊新也瘋了,丈夫女兒丟開不理,倒在此照顧我。
她說:「我已經找到店面,在……」
我沒有聽清楚,藥力發作。
但還是作了夢。殷醫生著我出院,我嚷著不肯走,汗流滿額硬是叫他把信還給
我。「我不走了我不走了,至多調我到別處去,你叫我走到什麼地方去?我不知道怎
麼生活。」叫得聲嘶力竭。
自噩夢中跳起來,黑暗中喘息,理智又再恢復。是我自己要走的,求仁得仁,怎
麼又反悔起來,可見是個噩夢。
「毓駿,醒了?」
這一剎那,感激菊新留下來陪我。
「來,喝口熱水。」
我就她手喝口水。
「也許該結婚,有個人照顧。」我說。
菊新像是聽到最好笑的事一般,嘿嘿連聲。
我扭亮床頭燈。「怎麼了?」
「天真的毓駿,告訴你,夜半我只要略咳數聲,我那一位便到書房去睡,並且把
兩道門關得緊緊的,怕我吵醒他。」
「有這種事?」
「哼,反過來,他的鬧鐘從來不響,我即使臥病,早上也得特地起來喚醒他。」
「讓他遲到好了。」我不相信有此奇事。
「小姐,我已在負擔一半開銷,遲到開除,豈非要頂住整個家?我是為自己。」
我不語。
「所以結個鬼婚。」
我笑。「你太鑽牛角尖了。」
「待我做妥這檔生意,便好脫苦海。」
很久之前,我們也習慣促膝談到深夜,不過那時談的,都是些天下間最愉快的事。
「希望生意成功,你的胸襟開闊,便不介意這些瑣事,並視之為樂趣。」
「妳,妳答允支持我?」菊新驚喜。
「當然,菊新,為你,什麼都可以。」
過了兩日,銀行與我聯絡,他們派專人看過菊新的市場調查報告,認為計劃可行。
菊新倒不是胡鬧的。
李盷不以為然。
「毓駿,沒有人右道你手頭有多少閒錢,但逢人上來開口,你便大筆揮霍,不像
樣子。」
「這不過是投資。」
「風險太大。」
「你應當比誰都知道,沒有風險,不稱投資。」
「你對菊新太慷慨。」
「她是我唯一的女友。」
「說得太曖昧,人家會誤會的。」
「她需要鼓勵。」
「怎麼不見你鼓勵我?」
「你需要嗎?」
「可見你是真的痊癒了,」他說。「用這麼譏諷的語氣同我說話。」
「你擔心過我不痊癒?」
他語塞。
「不過是精神崩潰而已--」
「好好好,你愛對菊新如何,我管不著。」
我不經意地問:「裘小姐呢,許久不聽你提起她。」
「我們已分手。」
「」啊,這麼說來,李盷身邊竟沒有女人了。
他一怔。「自然,你也已風聞我離婚的消息。」
「為什麼與妻子分手?」
「為政治,她不想連累我。」
「好妻子。」
「毫無疑問,一生支持我。」
「現在她人呢?」
「已赴長島隱居。」
「裘瑟芬又是怎麼回事?」
「像她那樣聰明的女孩,自然另覓明主去了。」
「我不相信。」總有點感情吧?
「毓駿,這兩年社會風氣又變了不少,不是你可以想像。」
「市面上也不一樣,菊新帶我到處到,許多地方不認得,大廈像自地殼冒出,一
夜之間落成,一枝枝似竹筍。」
幾乎連走路都從頭學走,街上的人都小跑步。走路略慢,便遭人不耐煩的擠往一
旁。
上車略為猶疑,菊新便伸手來推。
多麼粗暴的節奏。
聽他們說話,像發電報,似有密碼,甲方把話講一半,乙方已經明白,實時作出
好幾種反應,又引起連鎖對白,我只有發呆的份兒。
難怪菊新笑說:毓駿,你只要開支票便可。
「菊新的野心很大。」李盷總不原諒她。
「她婚姻正在低潮,事業可予她安慰。」
「她?昨夜才見她與男伴扭股糖般鑽進日式夜總會。」
「啊,」我反而替她高興。「不是丈夫?」
「是洋人,阿鬍髭。」
我拍手。「那我們的專利權毫無問題了,那大鬍髭是意大利童裝權威。」
「我的天!」
「李盷,真是瘋狂世界是不是?」
「你陪她瘋?」
我向李盷眨眨眼。「別忘了我才是真瘋,是她陪我,非我陪她。」
「不要拿這個來開玩笑好不好?我受不了。」
看著他懊惱的樣子,禁不住大笑起來,呵哈呵哈,腸子都打結。
笑出眼淚來,呵,我不再愛李盷了,只有勘破這個魔障,才能笑得如此舒暢,終
於痊癒了。
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太低估自身的抵抗力,原來就是這麼健康的一個人。
不禁茫然,指著他的手指停在半空,李盷不再是我的債主,我已還清他這一筆。
「毓駿,你沒事吧?」
「累。」
「精神是大不如前了。」
那時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氣,據殷醫生說,兩名男護士都不能按住我,一定要撲
出醫院,去追隨父親。
就是那時受的內傷,出來之後,活動超過三、兩鐘頭就想休息,羨慕菊新無限精
力。
她是極端自我中心的人,即使我躺著,上氣不接下氣,她也不管,非要把她認為
是重要的事說完,我總是托著頭傻聽。
為只為菊新也是債主。
緣分盡的時候,各走各路,頓成陌路,我再也不會向她多看一眼,她也一樣。
情誼仍在,總會藕斷絲連,歷盡千辛萬苦,維持下去,多麼不合理的事與人都能
夠含淚強忍。
多麼奇怪。
我都快成為思想家了。
誰曉得呢?這次出院,也許只為成全菊新的意願。
在療養院靜休這段日子,想到許多從前未曾想過的問題。
「毓駿,你常常有失神的樣子,令人擔心。」
我把思維自離恨天自兜率宮收回來。「自古有的,叫倩女離魂,魂魄可以飛出去
很遠很遠,同人結婚生子,然後才飛回來。」
李盷啼笑皆非。
我知道他有事要開口,只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湯毓駿已不比從前的湯毓駿。
童裝店在一個月內裝修起來,新鮮的刨花香及油漆味,都使人精神一振,菊新撲
來撲去,像只小鳥,我真做了件好事,利人利己。
她叫女兒權充模特兒,讓我看衣裳的式樣。
她說:「最大這個號碼,七歲還可以穿,售價都壓在百元底下,很多人都負擔得
起。」
「太美了,」我由衷的說。「生意一定佳。」
「你看,我們在個多月裡完成多少事,」她拍拍我肩膀。「以後要好好利用時
間。」
我看著她。「菊新,但我在裡邊的兩年,並沒有浪費。」
她十分忌諱這個問題,像是一不小心,觸動我哪條筋,我實時又會發起神經來。
菊新改變話題。「他同你開口沒有?」
「誰?」
「李盷,還有誰?一個他也已足夠,耗盡你半生。」
「沒有,他開口我也不會答應。」
「啊?」
「我已經不愛他。」我唏噓的答。
「誰說這個,你以為我在問他有否向你求婚?」
我愕然。「不然開什麼口?」
「開金口同你借。」
「借錢?」我呆住。
不會吧,他不致於澀到這個地步,我有什麼本事幫他?
「你真的糊塗,他那邊已經不得了啦,眾叛親離,除了你沒別條路可以,所以一
天有那麼多時間磨著你落工夫。」
我淡淡問:「真的?」
「怎麼,尚不大吃一驚?」
「沒什麼好驚的。」
「還不趁機奚落他,當年要是他肯娶你,你父必原諒你,不致弄成這樣--」
「當年的事算了,」我擺擺手,低聲說:「過去是過去。」
「毓駿,你對人真好。」
菊新說「人」,不是說「他」,令我振作,我緊緊握住她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
矣,人清無徒,管這個知己是怎麼得來的。
「幫他要量力,自己身邊總要留一些。」
「他不會開口的。」
「哼!」
妹妹們約我出來見面。
氣色好得多,也不再見外,仍沒有道謝,亦不必道謝,只說母親仍不斷咒罵。
我們三姊妹笑出來,竟喜氣洋洋。
母親若有日心滿意足,不再罵人,那才怪呢。
「罵些什麼?」
「說你父親不該在遺囑上忘記她,說我們父親不該淪為窮光蛋。」
小妹補充:「又說給了房子沒開銷,她此生就得這麼半死不活的過。」
「真誇張。」
過一會兒,問大妹:「我的故事,你們知道多少?」
她們不肯回答。
可見已經喜歡我了,覺得一絲安慰。
「有什麼事儘管找我。」
大妹爽脆的問:「沒事也可以吧?」
「當然,求之不得。」
她們肩搭肩的走了。
我仍留在原位上,許久沒有離開。
借用公用電話,打到療養院去,電話接通,我說:「請接殷醫生。」
「殷醫生巡病房,一時不能來聽電話,請留言。」
「他什麼時候比較空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