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世界。
處置了支票戶頭及存款,跑到房產租售公司,聲明要一層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寬敞。
「可以嗎?」我問那標緻的女職員。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遊客吧?在我們這城市,只要肯付出適當的代價,
什麼都辦得到。」
我完全放心,這麼進步的城市,總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實時與經紀出去看房子,第一處地方就滿意。
全新裝修,顏色嬌艷,屋主不知為何,匆匆離去,只帶走隨身衣物,連古玩擺設
都留下來,全盤出售。
經紀人努力推薦,推開那一列落地長窗。「看,單是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沒多久,花還盛開,都如碗大,甜香撲鼻。伏在欄杆上,不知身在何
處,有一種愉快的迷茫。
轉身說:「我買下它。」
經紀人鬆一口氣。
我問:「屋主為什麼搬走?」
「我們也是聽說的,好像是位極紅的女明星,同男友鬧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項,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難怪裝修得花團錦簇。」
「請看看這幾盞水晶燈,湯小姐,你是識貨的人,幾張古董小地毯都是真絲做的,
兩個浴缸都有按摩噴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從前的家居還要熱鬧繁華。過了兩年枯燥靜寂的生活,是
該有這個轉變,兩年來,只對著一個顏色:白。
按熄煙說:「到律師處去吧。」
只兩個小時就辦妥一切,多麼快。
下午已經搬進去,一切現成,連咖啡壺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櫥裡待用。
只需叫鎖匠來換一把鎖。
剛想通知菊新,免她擔心,門鈴響,是隔壁人家的傭人,問要不要幫忙,她一向
抽兩個小時出來,過來收拾,賺點外快。
一切這麼湊合,真正順利。
我知會了菊新。
在電話中聽到孩子的聲音,我安下心,他們回家了。
但菊新說:「不可以共患難的夫妻關係,是什麼呢?雞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著這般菜式,也就一輩子。
「真的還不如你,清清爽爽一個人。這些年來,什麼也沒得到。」
我微笑。
「李盷找妳。」菊新說:「聲音似磁鐵,不知為什麼,這麼大的一個生意人,提
起你的時候,聲音都軟了,真使人震盪,巴不得上哪裡也找這樣一個男朋友去,不過
你真得當心這個危險人物。」
我說:「是要付出代價的。」
「說得好,但別以為雞肋不要。」
李盷,我們曾經深受過,是不一樣的。
「我來看你。」
「有空嗎?」
「三十分鐘後到。」
她帶著女兒來,我認識菊新的時候,她也不過像這個孩子這麼大。
小女孩長得同母親一模一樣,兩條小辮子,穿一條工人褲,一進門,她就樂了,
屋子裡花團錦簇,可供遊覽之處實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來。「幾時我離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說這樣的話,太叫我為難。
「你還沒有同李盷聯絡?」菊新焦急的問。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也許生活流於沉悶,她希望得到一點刺激,即使是做一個觀
眾也好。
兩年前戲做到一半,打斷了,等足那麼久,菊新要看到結局。
都變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關懷,我不應多疑。
我說:「我和他,已經結束。」
菊新說:「我不相信。」
「來參觀我這幢房子。」
她開始覺得有點不意思。
以前,無論什麼,我都沒有瞞她,但現在不一樣,兩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學會把
心事隱藏。
菊新怏怏不快,沒多久便帶著孩子離去,使我鬆口氣。
和她們一起出門,我去購物。
大百貨公司非常擁擠,人疊人,能夠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貨員提出我
的要求。
「馬利安。」
身邊有人叫馬利安,我沒有留神。
店員說:「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馬利安。」
轉頭看見一個年輕人站在我身後,臉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發覺我不是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實時
幻化成馬利安。
我太明白這種感覺,百分之一百感諒他,可惜幫不了他。
年輕人終於承認事實,低下頭,說聲「對不起」。
「沒問題。」
他走開。
這個馬利安,毫無疑問,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著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廈停車場,又有人叫住我。
這次叫對了名字,他接著下車來。
「找你老半天。」李盷接過我手中東西。
「來,看看我的新居。」好像只有這句話。
「你氣色很好。」
「謝謝,裡頭吃的三餐,都由營養專家算妥的。」
他假裝沒聽見。
進了屋子,他驚歎:「好壞的品味,簡直七彩,每樣傢俱上都有道金邊,這是怎
麼回事?」
我微笑。「改過自新的證明。」
他一怔,連忙顧左右而言他。「買了些什麼?」
「一出來,什麼都得靠自己,其實想穿一點,一輩子在裡邊,又有什麼不好?」
他臉色大變,我又說錯話。
他們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說不定幾時發作,故態復萌,噫,
一次做賊,終身是賊。
他狼狽的樣子使我失笑。
「來看我買了些什麼衣服。」我抖開盒子。
「啊,」他說。「愛灰藍色的脾氣還沒有改。」
「我愛灰藍色?忘了」
「你也忘記我那杯白蘭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從頭來。」
「抱歉沒有常來看你。」
「沒關係,菊新也沒有來,她後來告訴我,我完全不認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你不記得?」
我搖搖頭。「一點記憶也沒有,或者可以到圖書館去翻隔年的報紙。」我咯咯的
笑。「多麼誇張。」
他似放下一顆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記,人家才會忘記,至於到底有否忘記,那是我的事。
「曾經一度,大家以為你不會出來了。」
「我也認為如此。」
「出去吃頓飯如何?」
「還有些什麼人?」問得很有技巧。
「還有裘瑟芬。」
「我還不大習慣應酬。」
「裘很懂事,而且從來不問問題。」
「告訴我你離婚沒有?」
「絕不會為裘瑟芬離婚。」他異常坦率。
我不出聲,真高興聽到李盷最愛的人還是李盷。
「來,一起去。」
我再三搖頭。
他已沒有借口繼續留下來,也無此必要。
他站起來。「至少讓我們擁抱一下,為著舊時。」
「好的,為著舊時。」
他把我輕輕擁在懷中,雙臂隨即收緊,令我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忘記舊時,下巴
擱在我頭頂,良久沒有放開我,忽然我感覺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厲害。
抬起頭,只見他淚流滿面。
這兩年,像是讀了社會大學出來,不知長了多少智能。
過很久,才聽見他開門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著他走到樓下,開了車子走。
為了舊時。
這間屋的舊主人又是怎生模樣?
把新衣一件件掛起,櫥內還散發著干花瓣的芬芳,整間睡房到處都是衣櫃,還有
一間小小衣帽間,也都是衣架,舊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處置。
我把舊衣全部拋棄。
過一日起來,就是新人了,就讓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親。
穿戴整齊,照著鏡子,完全看不出與常人有什麼異樣,只是臉上沒有笑容,但又
有幾個人臉上整日帶笑。
與母親通過話。
「要來你就來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許可以吃頓午飯。」
「無暇做飯。」
「由我請客。」
「別忘記有兩個妹妹。」
「是。」
一句也沒有提過去兩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曉得發生過什
麼,不關心,也不想理會。
還是找上門去。
交通擠塞,以往二十分鐘車程坐足四十分鐘,有點不耐煩,不住挪動著身子。計
程車司機把無線電開得震天響,吵雜不堪。
並沒有著他關掉,外間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隨得它,早適應好過遲適應。
來開門的是妹妹,一時間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燈光比較陰暗,好像看
見十多歲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來了,感觸得發呆。
她讓我進去,沒有稱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邊,兩人一樣高大,看著使人歡喜。
母親肩膀上披著羊毛衫出來,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運。
「坐呀。」
她並沒有太老。毛衫上一貫有蟲蛀的小孔,母親不喜打理家務,偶然做幾個菜,
是要來請客,博親友讚不絕口用的。
「出來啦。」她毫無意義的說。
頭髮該洗了,油膩膩的,一點樣子也沒有。
在裡邊,我們天天洗頭,指甲用一隻小刷子刷得透明潔淨,渾身都是消毒藥水味
道。
想到這裡,打了個顫。一直拿裡邊同外頭比不稀奇,記憶確實無法霎時洗清,但
為什麼私底下老認為裡頭比外間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