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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樣,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小棋自從認識你之後,再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孩子。"

  誰說不是,這只有我知道。一寫完功課,合上手冊,看到冊子封面印著的號碼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記得,這是安琪那保管箱號碼。

  "'這是什麼?"一驚問小棋。

  "學生編號,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編號。"

  "你的號碼是三七之四多"這麼巧,竟有這麼巧?

  小棋點點頭,晶瑩的雙眼看著我,像是要看穿我腦袋,小棋是我的紅顏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安淇。如果沒有,請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為著要我死心,好叫我從頭開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歎口氣,握住她雙手。

  天氣暖了。

  小棋連"天長路遠魂飛沓,夢魂不到關山難"都學會了。

  老周的二妹與妹夫回來度假,設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遊艇,玩半日,所費無幾,卻顯得鄭重別緻,他們一家人對生活的態度,一直喜氣洋洋,為我所佩服。

  大家全體告一口假,出海遊玩。

  才春天罷了,海面已擠滿船隻,熱鬧之處,不下於星期日早上的茶館。老周對我說:"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換上一件檸檬黃發光漆顏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額外驚人。。

  下水還早些,但為什麼不呢,至要緊是好玩。

  令棋的二姐二姐夫十分健談兼夾風趣,一直陪我閒聊,小棋坐在我旁邊,只有令棋,在甲板曬太陽,害我要費神用一隻眼睛吊住她。

  忽然她躍下水去,朝太陽游擊。

  我忍不住,站起來,伏在欄杆上去看她。

  老周他們相視而笑。

  不遠之處泊有一隻流線型最新式的船,長約五十公分,上面音樂開得震天響。時髦男女不住扭動跳舞,其中幾個見令棋游近,竟伸手召她。

  是一種直覺,我渾身緊張起來肌肉抽搐。"。

  為什麼?

  船上漆著的名號是安德利安。

  A!

  我呆呆看著令棋胡安德利安號游近。

  "是他了。"

  我轉頭,小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身後。

  我著魔似問:"是誰?"

  "快過去,"小棋說,"快過去帶她回來,去呀。"

  我還在發怔。

  小棋伸手推我,"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誰?"

  一激動,顧不得上身有棉背心,下身有牛仔褲,飛身跳下海水,朝令棋游去。

  不知是哪裡來的力氣,衣服下水後失重,卻不顧一切,一支箭般朝令棋射去,水花飛濺。

  不但老周他們鼓起掌來,對船的人也歡呼,令棋詫異的往回看,見是我,停在水裡,十二分驚奇。

  必須承認,水中的她,似一朵芙蓉。

  我竭力伸手出去,抓住她,傻傻地看車她。

  她先是駭笑,繼而溫柔地拉住我的手。

  安德利安號上的年輕男女叫我們:"歡迎歡迎,歡迎所有戀人。"

  我與令棋上了安德利安號。一個皮膚已曬成棕色的男子迎上來。一照面,第六感覺已告訴我他是誰。心平氣和地說;"閣下定是安德利安。"

  他一怔,隨即籟灑地笑,''正是,在下姓歐。"

  令棋遞給我一塊大毛巾,我取過擦擦頭髮,同令棋說:"請給我取一杯拔蘭地暖身。"

  令棋走開。

  安德利安歐笑笑:"大男人不難做,要美麗的小姐服從你,可就難了。"

  我看著他,只覺他條件勝我千萬倍,要人有人,要財有財,如果真是他,如何能怪安琪捨我而去。

  我平靜地問:"歐先生可認識陳安琪?"

  他怔住,表情很古怪,有兩個可能:一是一時想不起陳安淇,二是不明何以陌生人,一照臉便提起陳安琪。

  這是只歡樂遊艇,人們說著笑著,不停喝不停吃,一邊跳一邊唱,但我心中沒有半絲快樂。

  "陳安琪?"安德利安歐不置信的反問。

  '是,安琪。"我聲音很溫和。"你是她什麼人?這句話證明他認識她。

  "你是她的…朋友吧。"

  "是,但安淇已經去世。"我看著他,"一年多了。"

  "你是--"再大方的他也起了疑心。

  '我姓方。

  "啊。"他立刻明白了,感光那麼快,反應迅速,馬上退後一步。,他的思想起了聯鎖反應,隨即又想到安琪已經不在,我倆不成情敵,表情又鬆懈下來。

  "你是A?"  我說。

  他點點火"請到艙裡來"

  他給我∼杯酒。

  渾身濕漉漉,我也不覺得凍。

  他問:"你都知道了?"

  "她托人把真相告訴我,不忍再瞞我。"這是實話。

  隔了∼會他問:"你承認人有變心的權利?"

  "我承認她有選擇權。'。

  "我們倆在扎幌見面,乘不同的班機分手,結果飛機失事。"歐的聲音有一絲遺憾。

  "你打算同她結婚?"

  他揚起一條濃眉,"結婚?"

  我心平氣和,"她是一個好女子,你把她自我處帶走,不想予她一個正常的家?"

  "但安淇不要正常的家,她不想上班下班煮三餐,她先厭倦這一切,才決定跟我走,你至今不明白?"

  我忍不住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他聳聳肩,'我最大的本事便是什麼都不做過其∼生。'"

  再傻我也明白了。這種意境不是我可以瞭解,我只是一個平凡人。

  厭倦之後就分手,能過多久就多久,他們追求的,是歡樂。

  這時令棋已探頭進來,"方,你在這裡。"歐籟灑地伸伸手,"多麼漂亮的小姐,彼此彼此。"

  "安德利安--"∼位金髮女郎叫他,身隨聲至,蛇般纏上他身子與他接吻。

  我同令棋說:"我們走吧。"

  安淇錯愛了他。。'我太知道安琪,她不過希祈在過分沉悶的生活中得到些許色彩,她並不擅玩,她高估自己,結局是悲慘的。

  我與今棋游返自己的船。小棋大力地拍手。我擁緊她,她又幫我一次大忙。周太太笑,"你看方多緊張,捨命撲出去把你  拉回來"

  老周也笑,"瘋了,我從不知他能游得這麼快,似水怪。'。、

  二姐夫說:"現在追女孩子簡直講拼老命嘛,

  幸虧一年前已娶了老婆。"二姐白他一眼,"那船上有惡魔?

  令棋不語/

  我去艙內換衣服。

  安琪,多謝把一切真相透露,你原不必如此,你原可在我心底永遠留一個好印象,讓我永生懷念你。

  深深歎口氣。

  小棋張望我,"小阿姨,方叔叫你進來。"

  小棋是整件事的主謀,這小傢伙,真愛煞了她。。

  令棋坐在我對面,我使勁搔濕頭髮。

  "幹麼眾目睽睽下發神經?'

  我傻笑:"要不不做,要就有證人。"

  她側著頭,不置信沉悶的老木頭忽然變得滑溜。

  我終於說:"我不能失去你,真的不能。"

  小棋把這些全聽在耳內,隨即用稚嫩的聲音出去張揚,'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像一支流行曲。。大人們齊齊說"噓--"

  是安琪給我新生。

  我沒有錯愛她。

  雙目又一次潤濕。

  (完)

  為著舊時

  下午五點就出來了。

  沒有通知人,也自然沒有人接。

  並沒有實時去找投宿的地方,只在市中心閒蕩。

  人,無數的人擠在街上,從來沒有看見過那麼多的人,猛然驚醒是下班時分。

  年輕人特別多,走路都有一種特殊的節奏,衣服磨擦的聲音,刷刷刷,像軍隊。

  他們都要到什麼地方去呢?是事業的巔峰,抑或理想的國度?

  真羨慕,那麼整齊那麼漂亮,女郎們一式的濃妝短髮套裝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慚

  形穢。

  坐在咖啡座叫杯礦泉水,發了許久的呆。

  到什麼地方去呢?

  銀行已經休息,沒有現款怎麼走路?

  可以覺察到,這兩年來,社會已發生許多變化,短短二十多個月,對別人來說,

  不過是平常的數百天,但對我來說,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來,該去投靠什麼人呢?

  先得問問自己,最想見的是什麼人?

  找到公用電話,還得細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幣,撥動號碼。

  熟悉的聲音來接聽電話。

  我僵硬的面部肌肉略為鬆弛,露出一絲笑容,低聲問:「菊新,菊新?」

  對方呆了一呆。「請你等一等。」然後提高聲音:「媽媽媽媽,你的電話。」

  媽媽。

  是菊新的孩子。聲音同菊新一模一樣,那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模樣,怎麼大得這

  麼快?天忽明忽滅,孩童忽小忽大,呵,時間就這樣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湯毓駿。」

  她沒有實時作出反應,足足靜默三秒鐘,我緊張的等她開口。

  菊新歡呼。「你在哪裡?」她一腔熱誠盡發揮在這四個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憐我,給我菊新。

  「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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