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說維多利亞似仙境一般,等於早登極樂。"
我禁不住笑出來。'。
她們家三姐妹真正活潑幽默。
或許我也應該有三個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來了。
大家取笑一輪,開始吃火鍋。
不知我有沒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兩個禮拜。
"飯後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點我。
我們樂得按本子辦事。
附近街道燈火燦爛,轉角處有一間店舖,黃金色的燈泡照亮豐盛的存貨,生意很不錯。
如今都不多見這種雜貨店了,都被超級市場代替。
我看著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戀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樣。
小時候都曾到這樣的地方買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成為大人的。不過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儘管功課那麼緊,儘管前面路上都是荊棘。
令棋跟在我身邊。句話都沒有。
安淇卻是、只小鳥,她不停地說話。但說了那麼多,瞞著我的更多"
老以為安琪是單純不過的小妻子,沒想到心中藏好"、
一輛遲來的校車,放下一群孩子。孩子們高聲說笑,離很遠都可以聽到細節。
"喜歡孩子"'我問。
"在醫院做過一段日子的人會對生命略為懷疑。
"大部分人都已發覺這一點。"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床上即時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嗎?"
"並不,但時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蒼白的。
"天天重複著一樣的事,見一樣的人。
"渡假有否幫助?"
她搖搖頭。"飛機搭來搭去,更加勞累。
她所需要的是轉變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歐洲小鎮去躲上百多天。"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願,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顯然她也認為不可能。
不過她說:"會的,在適當的時候,我會那麼做,假期對我們來說,許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奢侈品。
本欲大膽問一句:等蜜月時?
太私人了,不能開口。
其實社會沒有誰都一樣過,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狀,扮一柱擎天之姿態來安慰自身一… 也沒有什麼不對,人人如我這般消極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會欣賞我,她人淡如菊。
不過還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後,第一次把她的東西整理出來。
同她的親戚通過消息,他們覺得詫異,都一年了,他們說:不不,不要緊,由你做主好了。
買了那種人們回鄉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裝進去。
多,東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連鞋襪裝滿三隻圓錐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機關取了去。
家中的抽屜全不上領,一直以為毫無秘密可言,不費半日,都清理乾淨。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裝進行李箱中。
一件凱絲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禮物,拾出來,抱在懷中,萬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麼,是什麼陳年舊東西,忘記拿出來,是否某年某月的音樂會場刊,抑或是從舞會帶回來的香水樣板?
伸手進去掏,取出的卻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寫給我的信。
怎麼會以這種方法送信,信應該貼張郵票寄出,或是放在案頭容易看見。
我糊塗了。
連忙拆開來。
厚厚的一疊信紙,十來張,都不同質地,這封信不是∼氣呵成,分好幾次慢慢寫畢。
呵安淇,你還有什麼花樣呢,為何將我的痛苦分段加深,為何人去後還玩我。坐在床沿,攤開她的信。確是寫給我的,有些紙上只有一兩句話。"我要離開你了。"她寫。我要離開你了,彷彿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在空室中響起。"不能再繼續與你一齊生活。"'"不是不能夠這樣持續下去。倘若學許多老式"夫婦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紀念。""但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飛逝,你覺得嗎?在小公寓中,天亮就"起床準備早餐,看著曙光緩緩自窗口透進,禁不住想:太陽什麼時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別人遲,一出門,只看到霓虹燈,也許想得太多了,誰不是這麼過呢。"
"自學校出來,七年整,做同樣的工作。"
"滿以為婚後會有點轉變,但隨即發覺生活上的結合不表示心靈上的結合,好些晚上失眠,聽到你平安滿足均勻的鼾聲,不禁想我們像是陌生人呢。"
撫著紙張,不信這是安琪親筆所書。
我所認識的安琪,毫無機心,不可能想那麼多,那麼悲觀,那麼絕望。
粗心,從頭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長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現在才獲得成熟的機會。
用手捂著臉一會兒,才能把這信看下去,整個人迷醉在她的字裡行間,忘記身在何處。
"想離開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沒有勇氣。"
"日子越來越苦悶,有時覺得沒有目標,不知為什麼忙,為什麼忍耐,為什麼勞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個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頓好的給你吃,就已滿足,喜歡看你吃飯,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麼香甜那麼多,一點心事都沒有。"
"曾經暗示過幾次,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都得不到回音,你似沒有感覺。"
讀到這裡,大叫起來。
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都無法宣洩心中苦楚。
暗示,為什麼要暗示,為什麼不直言?
為什麼不直接控訴我笨拙?為什麼不簡單地說 明要離開我,為什麼要玩把戲?
安琪安琪安琪。寫得出來就應該講得出來!是內疚吧,是把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故此羞愧得開不了口吧。
硬說我乏味,不關懷,麻木,根本上我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應當知道,我不會說話,非必要時,亦不想說話。我知道會為這種脾氣付出代價,但不知道是這種代價。'
低下頭,把信讀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帶來生機,記得老鷹的故事嗎? 嚮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說無益,天生不夠堅強,還須後天鍛煉,但是何等樣的吃苦,總有人要令你連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漸覺得沒有人愛我。""漸漸認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分手呢。""你會原諒這孤軍作戰的決心嗎?""這次到紐約出差,決定暫時不再回來,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師處,有一份離婚協議書,地址附在後頁。
安淇騙我,安琪騙我。孤軍作戰,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頭等她。
生前始終不肯說真話,胡亂編個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個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錯愛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著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縮在床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經∼點也不愛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愛妻。天慢慢亮起來。
有人輕輕叩我房門。
是小棋,她是屋裡最早醒的一個,因為六點半要搭校車。
"方叔叔早"
"吃過早餐沒有?'
"媽媽在做。"
"過來,坐方叔旁邊。"
她溫柔地過來,讓我摟住她。,"
"方叔,你見時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她很適合你。"
我一震,看著小棋,她又開始說大人話。
"失望一次已經傷身體,不要再用錯感情。'"
"小棋,誰教你講這些話,誰? '
"媽媽跟爸爸說的,被我聽到。"
我吁一口氣,、"他們真那麼說?"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麼時候,再與我通消息?
小棋看著幾隻大行李箱子,"這就是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
"你租下我們家的房間,永遠同我們住?"
"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她欣喜地問。
他們孩子最愛永遠,彷彿永遠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後,才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永遠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為是熟悉的事。其實都是幻象,像愛情。
"小棋。"周太太低聲找她。"媽媽叫你了。"周太大推門進來,笑道:"一起吃稀飯吧。'"
早餐還開兩檔,六點與八點,女兒吃完丈夫吃,誰說主婦易做。
讓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幹的。
讀了那麼多的書,她說,好不容易找到份報酬較為理想的職業,一有一千一萬樣想添置的東西,沒有收人怎麼辦。
像一切年輕女子,她愛美麗的衣飾,能力不逮,老是省著省著。
∼次到著名時裝店去試穿十六萬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記得我說:"穿了會飛?會飛∼百六十萬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體,數千元也已達極限。
但我愚蠢,表達能力太差,也許不是物質,也許只是態度太壞,令她心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