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急於要自暴自棄,真的,假的,有什麼分別。
王轉過頭來,很詫異,「你怎麼哭了?」
我更加是沒法子停止眼淚,在他小小的辦公室裡,找到一張沙發坐下就坐在那裡哭。
當初我也來過這辦公室,當初我是俏皮的,搗蛋的,穿一件短及腰際的皮夾加,牛仔褲,笑問:「我昨天沒上課,我來拿昨天的筆記。」他看見我總是眼睛一亮。然而現在我是什麼?我變成了什麼?
王過來哄我,「小丹,你怎麼了?」
我張開淚眼,直搖頭,「沒什麼,沒什麼。」
他坐在我身邊,問:「現在不是見到我了?」
我知道他是誤會了,可是還索性伏在他肩膀上哭,眼淚鼻涕的哭了他一件襯衫,一邊說:「誰叫你以前喜歡我?誰教你以前當我是好學生?誰叫你說不會忘記我?我又來了。」
「沒關係,沒關係。」他拍著我的背,輕輕的說:「有時候我也很想你。我以為你早忘了我這個老頭了。」
我細細看他,邊擦眼淚,還忍不住的笑了出來,他好算是老頭?再過十年,他還是那股勁兒,真正是……從頭看下腳,風流往下流,從腳看上頭,風流往上流,這三年來,不曉得又迷倒了多少個十八歲。
「你怎麼又笑了。」他問。
「笑天下有你這麼好性子的教授,任憑女學生搓揉。」我說。
「可是我沒改樣子,是不是?」他攤攤手,一邊笑。
他是一個厲害的人。中年人了。一隻狐狸,漂亮的狐狸。
我忽然不想在他面前提家明的事了。
他問我:「你這次來,有什麼事?」
「來看你。」我說。
「來著我?」他微微一震,隨即以微笑遮掩了過去。
我看穿了他的心事,我坦白的說:「你放心,你說過我不是一個笨學生,我並不笨,我只有一個請求——求你陪我廿四小時,我馬上走。」
他看著我,迷惘了,「你這樣來,這樣去,就是為了這廿四小時?飛機也不止飛這個時間。」他忽然被感動了。
他也不知個中情理,就被感動了,喜歡他的女學生多,到底沒有這樣真材實料的。
他說:「小丹,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子。」
「我已經老了。」我說:「不是當年的小丹了。」
他笑,「你老了?你膽敢在我面前提一個「老」字?」
他拿了車匙,陪我下樓。我到處看了看,並沒有見到家明,他走了。停車場大雪紛飛,我進了車,他開了暖氣,並沒有開動車子,他把手放在我腰上,本來這在外國算是個十分普通的動作,被家明提過,我覺得有點不安。王在我的額角上吻了一下。
我看著他。他看著我,然後:「你真的來引誘教授?」
我微笑的答:「不能老叫教授引誘女學生呀。」
「廿四個小時。」他喃喃的說,一邊撥開了我額角上的頭髮。
「你向王夫人請個假吧。」我無禮的說。他老婆是洋婆子,他自己一半是洋人,她女兒雖然姓王,只有三分一算是中國血統。
「我知道該怎麼做。」他微笑。
我看看表,下午四點,「一言為定,明天這個時候,我一定把你送回來。」
「傻孩子!」他開動了車子。
或者是的,但能夠高興廿四小時,也是好的。
我問:「那時候叫咱們上課時等上半天,不見你的人,你是不是也跟以前的女學生開溜了?」
他看我一眼,不以為忤,「我只有你一個這樣的女學生。」
「你為什麼會答應我?」我好奇的問他。
「因為我也是一個人。我並不光是一個教授,我只不過是一個男人。沒有多少個男人經得起引誘。」他說:「小丹,你是美麗的。」
「可是這一天之後,你又是一個好教授好丈夫好父親了?」我問;
「小丹小丹……」他笑,握住了我的手。
我問得太多了。
我握著他的手,吻了他的手背一下。他的手強大而有力。我並沒有要引誘他的意思。在我眼中,他始終只是一個好教授,我們的關係,止於教授與學生,不是男人與女人。他誤會了,完全誤會了。就讓他誤會吧,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找了一個地方吃飯,喝了三種酒,他的風度,足以使任何女人心折。他說著稅重,薪水少,工作忙,但他還不失是一個快樂的人。
「你快樂嗎?」我問他。
「快樂。」他說。他說得毫不猶豫。
我笑,輕輕的問:「如果你真那麼快樂,你不回家,陪我坐在此地幹什麼,想要把快樂分點給我?」
他一怔,不回答。
「對不起。」我馬上說。
「小丹,你是更好看了。」他說:「但是不要太尖銳。」
我再天真,也不會天真到那種地步。他的外表再瀟灑十倍,他也還是得守著他的職業,他的家庭,他不過是一個男人,忽然之間,我發覺他十足十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我微笑了。在家裡他不能這樣瀟灑吧?在家裡,他也得陪著那洋婆子洗衣服打掃煮飯吧?人總是人。只有在學校裡,他找到了他的理想,他對著年輕女學生夢一樣的眼睛,他得回了他的理想。
這世界上何嘗有快樂的人?我何必又為了不快樂而糟蹋自己?我決定把他放回去,他有他的家庭,吃完飯,我跟他聊一下,就讓他回家去。
在上洗手間的時候,我把賬給付了。
他道謝。我們到了街上,天已經完全黑了。
他說:「你不該付帳,你是客人,你比我小,而且你是我的學生。」
我說:「我忽然長大了,謝謝你。」我由衷的說。
「我要謝你才是。」王說。
「記得以前嗎?我最愛跟你聊天,你總是避著我。」我微笑.
「我從來沒有避過你。你那時候頑皮極了,身後跟一大堆男孩子,個個願意為你上刀山下油鍋,可是你玩管玩,功課還是很好,我記得你的分數,要第一是不能夠的,至少也五名內,我從來不避你,你是一個聰明的學生。」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我說:「有一次我對你說:王教授,我巴不得可以跟你談三天三夜。你記得嗎?但是你答:我也希望可以,但是我女兒等著我回去呢。」
「我真的那麼說?」他看看我笑。
「嗯。你一直我女兒我老婆的——」
「現在,我們可以聊一整天了。」他說。
「不,也不用廿四小時,我見到你,已經很開心了。十二點鐘,你也該回家了。」我說。
他看著我,臉上還是一個微笑,不動聲色,他說道:「小姐有改變主意的權利。」
「謝謝你。」我攬著他的手臂。
他很動人,很善解人意,很漂亮,但是我愛的不是他,他愛的也不是我。本來這樣的關係最爽快利落,可惜我不是外國人。
他送我回旅館,我們坐在椅子上聊天,房間不大,但也蠻舒服。我叫來了咖啡,我們對喝著。我的心情好了不少,不枉此行。
我對他說,「換了是別的男人,這種時間,我可不敢單獨對住他,但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有無限的信心,你給我安全感。」我笑了。
他看著我說「小丹,我如果是你的話,我就不那麼有信心了,你怎麼知我不是在打壞主意?」他也笑。
「你真的在打我壞主意?」
「自然。」他還是笑。
我從來沒有聽過這麼好的恭維,心花怒放,打心底裡笑出來,「不會的,不會的,咱們一直說笑話笑慣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大力的敲門。
「誰?」我高聲問,有點吃驚。
我既好氣又好笑,站在那裡不動,門敲得更急了。
「誰?」王問我。
我去開了門。家明衝了進來。他咬牙切齒的看著王。
王錯愕的看著他,一時間沒把他認出來。
家明已經開口臭罵他:「你這不要臉的男人!還為人師表呢!年屆半百了,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做夢!我去法庭告你,你身敗名裂,我,我揍你!」
他向王衝過去,我沒料到他會有這下子,馬上奔到他們兩個人之間去。
家明一手抓住我,喝道:「你還護著他!你敢!」他用力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耳朵「轟」的一聲,嘴角一鹹,馬上流出血來,我尖聲說:「你打我!你打我!你敢打我?」
家明暴喝一聲,「我自己的老婆不打,我打誰?」
「誰是你老婆?那脫光了屁股,在銀幕上打滾的才是你老婆!只准你嫖戲子——」
「住嘴!」王忽然提高了聲音。 」
我頓時靜了下來,看著我那教授。家明也沒了聲音。
王緩緩的拿起他的外套,臉上的笑容又泛了起來,他風度翩翩的說:「小丹,改天我們再聊。家明,你要玩,儘管玩,但別過了火。」說完之後,他竟拉開門走了。
我頓時大哭起來,一邊含糊不清的說:「你好……你好!我死為厲鬼也不放過你!」
家明委屈說:「小丹,我一時糊塗,我一時荒謬,你原諒我一次吧,求求你!求求你,我以後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