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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你會想念他?」

  「多多少少一點,不重要。」

  「真奇怪他會放你走。」

  「奇怪嗎?不見得,他要什麼女人都有,簡單得很,其實我們倆見面的機會是極少的,他找我,是因為我比其它一般女子要比較獨立,我有工作,我不嚕囌他,他從來不問我一天三餐是怎麼解決的,他知道我會照顧自己,他太清楚了。而我呢,我只是怕寂寞,李先生,你或許不知道,一個人睡覺是天下間最痛苦的事。」

  「你與他在一起,難道不痛苦嗎?」

  我笑,「我們不要再提了,你還要喝咖啡嗎?」

  「你賞臉嗎?」他問。

  「李先生,像我們這種女人,早已經過了賞臉的年紀了,有個人來請喝咖啡,不知道有多樂。」

  「真的嗎?琉璃,你幾歲了?五十?六十?女人無論在任何年齡,都是值得尊敬的。」

  「令郎真不像你。」我笑。

  我們找到一個地方喝咖啡,其實我是不喝咖啡的,但是既然我能陪小道,就可以陪他。日子漸漸過去,我變為一個極好應付的人,但是這世界還是不允許我有那麼一點點的快樂。

  「小道除你之外,還有沒有其它的女朋友?」他問。

  「我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找說。

  「他每夜回來嗎?」他問。

  「從不。我不管他,要是管他,他可以名正言順的不再出現,當我無法忍受的時侯,我會得自動離開。但是……我們在一起,的確有過快樂的時光,剛開頭的時候,非常的輕鬆,非常的飄逸,剛開頭的時候……我記得很清楚。」

  「你把他寵壞了,以你這樣的身份,不該降格來這麼遷就他。他自小是一個很難纏的孩子,一個問題青年,在美國不停的看心理醫生。」

  「他自己會寵壞自己,不需要別人動手。」我笑,「他太聰明太壞了。」

  他凝視我。「如果你答應我,我會天天回家,我會照顧你一日三餐,我會給你生活上的保障,除了不能結婚以外,我一切都可以給你,你會怎麼答覆?」

  我抬起頭。

  我靜靜的說,「李先生,我是你兒子的情人。」

  「那一段已經過去了,是不是?你會答應我不再見他,是不是?」

  我震驚得無法開口。

  「把那份工作辭掉,女人都該被好好的珍惜著,女人不該拋頭露臉去辛苦工作。坐在家中做你喜歡做的工作,畫畫、寫字、任何事。琉璃,像你這樣的女子是該被珍惜的,你可以跟著我過下半輩子。你幾歲了?」

  「廿八歲。」我說。

  他握住我的手,吻一吻。

  「來,來看看我的公寓,有三間房間,有兩個女傭人,我相信你會喜歡。」

  我說:「你太心急了。」

  「我已經老了,琉璃,看到喜歡的東西要馬上抓得緊緊的,怎麼可以放開一刻?你相信我,即使咱們兩父子的趣味一樣,性格是不同的。」

  我取過大衣,為什麼不?去看看他的公寓有什麼不對?我說:「我們去吧。」

  他有司機把車子開過來,司機拉開門,他扶我上車。小道,小道永遠先跳下車,然後待我付車資,小道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不是一個有心腸的人,不是一個有柔情蜜意的人。

  但是他也喜歡那種小家子氣美麗的女人,不能怪他,只是我不能討得他的歡心而已。

  回家?每天下班等著父親帶回來的報紙,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看著電視上的廣告,卡通?回家?廿八歲的女人早該脫離家了,我不能回去,不能。

  那麼就跟他走吧,各人的命運是不一樣的,我注定要這樣落泊。我微笑,在他的「賓利」裡坐得非常舒服,為什麼不呢?說不定他明日會送我一件銀狐,我想有一件銀狐想了多久了,我與所有其它的女人一樣,我只是一個女人。

  他握住我的手,我又再微笑。

  「你不會委屈的。」他說。

  「我知道。」我說。

  我不希望快樂,我只希望我不要不快樂。

  喜劇

  我跟家明解除了婚約。

  我把左手無名指那隻大鑽戒脫下來,放在桌子上,還很瀟灑的說:「拿去重鑲過,還是一隻好戒子。這幾年戴在手上,重甸甸的,白金也磨得毛了。」聲音上是聽不出,可是心如刀割。

  家明說:「你留著做紀念吧。」

  我哼了一聲,淡淡的說,「這種紀念品,媽媽抽屜裡還有十隻八隻,不勞你費心,朱家的女兒,不愁沒鑽戒戴,戴在別的手指上也就是了。」

  做了他三年的未婚妻,一旦沒有名份,真有種失重的感覺。可是他先不要我的,不是我不要他,他去追求一個女明星,瞞著我們一家子,東窗事發了,又死口不認,我最瞧不起沒骨氣的男人,這口氣吞不下去,我朱丹鳳一輩子嫁不出去不要緊,嫁給這種人,可犯不著,財還沒發就去動女戲子腦筋,將來我還活不活。當然我就炸了起來,轟轟烈烈的登報解除婚約,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事後卻覺得十分蕭條。

  媽媽說:「……其實你跟他七年同學,又訂婚三年,丹鳳,你年紀也不小了,你與家明,也應該有充份的瞭解才是,早知如此,當初你父親替你介紹的那些男孩子……」

  自從與家明分手之後,我覺得我變得十分多心多疑。過了沒多久,我覺得沒必要耽在家中聽母親嘮叨,於是對她說:「媽媽,我到英國去一次。」

  媽媽瞪著眼,「好不容易回來了,又去做什麼?要旅行,挑近一點的地方走走也就是了,跑得那麼遠幹嘛?」

  「我去看看同學跟老師。」

  媽媽不出聲。

  過了兩個禮拜,我就打算動身。這時候家明卻來我們家。我看看他,不知道他有什麼公事,誰知道他卻說:「你去英國?我也去。如果不介意,咱們一塊兒上路。」他說得很大方。

  男人永遠可以大方得起來,我卻一道氣頂在胸口。想到過去那些日子,每個暑假來來回回,我總是與他擠在一架飛機上,親親密密,現在花了我一生最好的十年,他也就看膩了我,也該找別人去了,完了還登門來賣弄這種大方!我反正是完了,又不能找流氓來揍他一頓——大家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讀過書的女人往往比沒知識的女人慘,我就索性好人做到底。我居然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好,飛機又不是我的,你愛坐哪兒就哪裡,英國也不是我的,你愛幾時去就幾時去,大家湊巧,也無所謂。」

  我們這一大方無所謂,連家裡的老傭人都多了話:「真不明白了,姑爺與小姐結婚不成功,可是又結伴旅行,真正弄不明白了!」

  我與家明結伴上的飛機,頭等票,他坐在我旁邊。我卻食不下嚥,從開始就假裝疲倦,閉目養神。也不去問他幹嘛要到英國,什麼時候請的假,能夠玩幾天。他也不來引我說話。

  飛機一開,我就真的崩潰下來,迷迷糊糊的睡,心裡都是忘不了的往事——怎麼樣十七歲就認得他,怎麼樣兩個人結伴上學,怎麼樣為了其它人爭風喝醋,怎麼樣雨過天晴,回家之後訂了婚。

  可是現在呢?一場空,我還是快快把他自心中連根拔起吧。我正眼也沒向他看過一眼,還是不忍看?女人總是這麼可怕的婆婆媽媽,因為我們女人經不起半個十年,我卻已經跟他足足泡了十年。大家一樣是廿七歲,我卻有種一夜白頭的感覺,不用對著鏡子,就知道臉上該有的皺紋全跑出來。我暗自歎了口氣。女人,講風度講儀態,講學問講修養,全都是廢話,青春就是活生生的青春,再鄙俗也還是青春。

  「小丹!小丹!」家明叫我:「喝咖啡吧。」

  他還是叫我小丹,還照顧我咖啡呢,我一睜眼,看見前面放著一杯黑咖啡,他倒還記得。那時候為了節食,咖啡是要喝的,牛奶與糖卻免了,我一陣心酸。

  嘴裡卻說:「還『小丹』呢,早就是『老丹』。」

  家明並沒有說什麼。我把在飛機場買的雜誌一本一本的看著,終於又睡著了。

  只睡了三四個小時便醒,家明仍在我身邊,我看著他的側臉,還是孩子氣而英俊的臉,外表沒有什麼變,心是變了。我從不勉強任何人做任何事。我覺得等他醒來之後,我最好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一直酸溜溜的,沒有了他,太陽還是照升上來,他又沒簽了文約,這生非我不娶,我要看得開一點才好,君子成人之美,就讓他心安理得好了,算是他的福氣。

  家明醒了之後.他問我:「下了飛機,你……留在倫敦?」

  「不留倫敦。」我居然心平氣和的回復他「到大學找王去,跟他談談,三四年沒見他了。」

  「王,誰是王?」家明一呆。

  「王教授。你忘了?」

  他提高了聲音問:「什麼?你搭一萬哩路的飛機,就是為了見王教授?」他雙目炯炯的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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