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點頭。
接著下來我們滿街亂逛了一會兒,我把全星期日的時間都交了給她,沒有再約別人。
但是她說:「這樣走下去會累死,不如回家吧。」
我不肯放開手,「如果你不介意,到我家來坐,我一個人住,你不必同伯母打招呼。」
她笑,「我也一個人住,不如你來我處,我想洗把臉,喝杯龍井輕鬆一下。」
我大樂,老老實實的說:「巴不得有此一請。」
到了她的家,我覺得那真是休息的好地方,地方很寬大,傢俱簡單,牆上懸著幾幅字畫,我問:「是嶺南派的吧?」她點點頭。
本來我想說嶺南派失於陰柔等等,但想她把這些畫掛在此地,一定有她的理由,使不加以批評了。
做一個評論家只需要有品味便可,會說不會做,又有什麼用。
她倒給我一杯香噴噴的龍井,我呷了一口,她坐在我對面,像老朋友一般,我只有股心滿意足的感覺,得一紅顏知己,心靈有交通,志趣相投,夫復何求?我並不急要將她擁在懷裡,我要享受這種詩情畫意,喝一口青澀的茶,慢慢訴說衷情。
呵,我心花怒放了。
可兒問我;「你在微笑呢,笑什麼?」
「高興。」
「有什麼高興的事,說來聽聽」
我仍然微笑,說道:「譬如說,認識了你。」
她也笑了,「真傻,多個朋友是很普通的事。」
我不回答,仍然悠悠然地享受這個難得的下午,天氣有點燠熱,但舊房子屋頂高,空氣流通,解決了這個問題。
我問:「能不能告訴我,關於那顆心的故事?」
她一怔,反問:「你有興趣知道嗎?」
「自然,關於你的事,我都有興趣。」
「說來很簡單,」她笑一笑,「事情發生在很久之前,長話短說:有人碎了我的。」
「痊癒了沒有?」我問。
她忽然悲傷起來,「不會痊癒的了,我知道我將懷著這顆破碎的心,渡過我的餘年。」
我訝異,「你的餘年?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你還有五十年要過呢,你瘋了。」
她低下頭。
我安慰她,「不會的,可兒,我知道你是個藝術家,很重感情,但你未免言之過實,沒有人會記得一個人一輩子……」
她忽然用手掩住了臉,「但是我不能忘記他,我實在不能夠,他還時時入夢來呢。」
她像個孩子似的崩潰下來哭泣,「真不好受,夢裡明明,覺來空空。」
可憐的可兒。
我遞上手帕,「別哭別哭。」
「已經七年了,」她擤擤鼻子。
「那時你豈非只有十五歲?」我逗她笑。
「那時我廿歲。」她說。
「小孩子,懂得什麼?你受了傷害,自然將這件事牢記在心,總有一天會全部忘記的。」
「不。」
「別固執。」
「我比誰都想忘記他,但是我不能夠。」可兒雙眼微紅,楚楚動人。
我並沒有妒忌那個傢伙,過去已屬過去,我對可兒卻懷著莫大的敬仰,如今還有忘不了誰?感情只是茶餘飯後的奢侈品,沒有幾個人懂得欣賞,可兒卻念念不忘,像她這樣難能可貴的人已經瀕臨「絕種」,我對她額外的愛戀起來。
「他是個怎麼樣的人?」
「他是我一生中遇見最好的男人——」
「嘖嘖嘖,別太傷我的心。」我又逗她。
可兒笑出來。
「請說下去。」
「——比我大十歲——」
我又打岔,「那不是成了老頭字了?不行哪。」
可兒便賭氣,「不說了。」
我說:「可兒,事隔太久,無從考據,你別太死心眼了可好?來,我們說些高興的事兒。」
可兒說:「我還有什麼高興的事?不過是天天到小小畫廊去坐在那裡,看看有什麼主顧上門罷了。」
「沒有追求者?」
「人家一知道我還記著一個人,就不感興趣了。」她嘲弄地說:「誰有時間來醫治我這顆心?」
我說,「我與他們……略略不同,我這個人,特別空閒。」
可兒感激的看牢我。
感激管感激,我們的感情在短時期內並無可能再進一步。
她忘不了那個人。他比她大十歲,有妻兒,是個建築師,一表人才,成熟的男人風度,同時有藝術修養,可兒家掛的嶺南派畫便是他的傑作,但是他不肯同妻子離婚。
這種故事永遠在發生著重複著。少女的愛是她生命的全部,對一個中年男人來說,不外是一段美麗的插曲而已,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的名譽、他的事業、他的家庭,都比可兒重要,這一仗可兒注定要輸,於是他走了。
而可兒帶著顆破碎的心,生活了七年。
我想去找到那個男人,搖撼他,跟他說:「喂,你這狗娘養的,你傷了人家的心,不屑一顧嗎?」
可是我是誰呢?我能夠代表可兒說這種話嗎?我算老幾?
誰叫可兒這麼癡心?
社會上的人不見得會同情她。
一整個夏天,我都與可兒在一起。
她漸漸對我放心,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我對可兒,永遠沒有非份的舉止,我並不是聖人,亦非柳下惠,但我不是急色兒。我們真正做得到冰清玉潔,發乎情止乎禮。
老實說:能夠遇見她已經是我最大的幸福,我還有什麼其它的企圖,對於一個受過傷害的心靈來說,除了耐心等待,也只有耐心等待。
可兒生日那天,我們兩人出去慶祝,喝盡一瓶香檳,意猶未盡。
酒能溶解人的意志力,我漸漸鬆弛。
可兒將下巴枕在手背上,她說:「汝強,你越對我好,我越是內疚,不知如何報答你。」
我說:「我不需要人家報恩。」
「可是我浪費了你的時間。」
「胡說,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快樂的時間。」
「可是,汝強,我永遠不會嫁給你。」她說。
我的心被刺痛一下。「什麼意思——永遠?」
「汝強,我愛你,我愛你如愛一個兄長,你明白嗎?但不是男女之情,我們永遠不會結婚。」
我猶如被人當頭淋了冷水似的,作不了聲,可兒也太坦白了,這種話明明傷我的心,她也忍不住要說出來。
她握緊我的手,「汝強,我是為你好才這樣把話直說,我不想拖你三年五年的。」
我歎口氣說:「我自願的,只要能時時見到你,我倒並不介意年是否會嫁我。」 她哭泣,「你何必對我這麼好?」
「咦,」我振奮,「你為我落淚,原來你也會為我落淚。」
可兒搖搖頭,淚落得更急了。
我還是沒有失禮,把她送回家去。
到了家門,門口打橫放著一大束白色的長莖玫瑰花,是我先看見的,「咦——」
可兒全身一震,去拾了起來。
我不是有意要探聽什麼,我只是說:「誰送的?」
可兒說:「汝強,你倦了,我也累了,我們明天再說。」聲音很溫和。
我說:「可兒,我總是順你的意思。」朝她擺擺手,走開。
「汝強。」她追上來。
我輕輕吻她的額角,「再見。」
我搖搖晃晃的叫車回家。
第二天醒來,頭很痛、心很灰,刮鬍鬚的時候又割破了頸項,看上去精神委靡,不像個樣子。
我跟自己說:「林汝強,人家說明了不愛你,以後你要為人家水裡去火裡去的,人家可不領你的情。」我的心酸了。
這個王可兒,人家怎麼傷她的心,她就照樣的做怎麼樣來傷我的心。好小子。
我好好的一個人,與其這樣零碎受折磨,不如下個決心,收回我的感情……不,我不是那些狂蜂浪蝶,我是她的好朋友,講義氣就得有所犧牲。
正在這個時候,可兒的電話來了。
她低聲問:「喝醉了吧?我總是連累你。」
我立刻下了氣。
「汝強——」
「不用說了,」我歎口氣,「愚兄決不怨你。」
「汝強,我有話跟你說,你出來好嗎?」
「現在?」
「也好,就現在。」
「可以。」我聳聳肩,突然有種自暴自棄的想法:反正我是最被動的,你要怎麼樣我就怎麼樣。
到了可兒家,她像是一夜未睡的樣子,十分憔悴。
我問她:「你怎麼了?昨夜發生了什麼事?」我彷彿有第六感覺,覺得不安。
可兒顫聲,「汝強,他……他回來了。」
我開頭時莫名其妙,「誰?誰回來了?」
可兒蹬一蹬足。
我隨即明白了。啊「他」,那束白玫瑰,這隻鬼回來了,我再說話的時候,聲音都發抖了。
「他又來騙你?」我冷笑問。
「不,他已經離婚,糾纏了好幾年,他終於離了婚。」
我尖聲問:「天下那麼多女人,他為什麼偏偏不放過你?」
「他說……他愛我。」可兒並不比我更鎮靜。
「你信嗎?」我責問。
她不語,轉身哭泣。
我不禁恨起可兒來,有事光會哭。
「你打算如何?」我忍住氣問她。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問:「你竟不知道?他這樣對你……」我住了聲,不再說話,我不要成為一個爭寵的小家子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