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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是,直到會考,會考只有三個月就到了。"

  "啊,是是,我沒有機會上她家去了。"

  "上老師家是不好的。"瑪麗說。

  可憐的瑪麗,她悶悶不樂得很厲害。

  但是她有機會到蔡小姐家裡去,我卻沒有。

  過了一個星期,我請瑪麗吃冰,打聽消息。

  "蔡小姐替你們補習得怎麼樣了?"我問。

  瑪麗自手袋裡取出一面小鏡子,左顧右盼。

  "我臉上又長了幾個瘡疤,真難看,"她答非所問。

  "她一個人住嗎?"我問。

  "我表姐,嫁不出去那一個,介紹我一種臉的藥膏。"

  我吞下口水,"你星期六的確去過她家,是嗎?"

  她放下小鏡子,"我一定要看醫生才行。"

  "為什麼?"

  "臉上的疤呀。"她很自然的答。

  我沒有問到什麼,再問她會起疑心的。

  我不是怕瑪麗,但瑪麗是個喇叭筒。

  假如她知道一點點關於我的事情,我就完了。

  格外小心,不露聲色,以防萬一。

  不過瑪麗是有這個毛病的,越不叫她說,她越要說。

  我裝作沒事的過了三天,她就耐不住了。

  她說:"真奇怪,蔡小姐一個人住。"

  那時候我在做飛機模型,我不去回答她。

  這叫做以彼之道,還彼之身,一本武俠小說裡說的。

  我看很多的武俠小說,很會活學活用。

  她又說下去,"她有父母,為什麼要一個人住呢?"

  "把萬能膠遞給我。"我說。其實正豎起了耳朵聽。

  她把東西給我,然後用手撐住下巴,思索。

  "她住的公寓很小,但是真漂亮。"她說。

  我忍不住了,"漂亮?"我問。

  "哦,是的。"她拾起眼睛,"她有一套絲絨沙發。"

  "什麼顏色?"

  "咖啡的,焦了的咖啡,很深色,很小,但是坐下去舒服極了,真是美麗。"

  瑪麗的趣味很好,至少她懂得欣賞。

  "好女孩。"我高興的稱讚她,"然後呢?"

  "啊!還有很多其它的東西。"她又賣關子了。

  "你臉上的庖好多了。"我不去追問她。

  "是的,"瑪麗高興的說:"醫生給我維他命。"

  我繼續做我的模型,我決定不搭腔

  "有一張地毯,很厚,中國的,蔡小姐說。"

  我不響。

  "我們還有茶喝,點心吃。她無異是一個好教師。"

  睡房,瑪麗有沒有見過她的睡房,我真想問。

  "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但是下禮拜還得去呢。"

  "這只機翼做得如何?"我拿起模型問她。

  "很好。"

  "你認為蔡小姐美嗎?"瑪麗問我。

  "美,"我很快地答出來,這種問題不用考慮。

  "為什麼?她並不像那種電影明星啊。"瑪麗說。

  "美不是一張臉,得有許多東西加起來,才算美。你媽媽每天做家務,她像電影明星嗎?但是她也美麗。"我說:"蔡小姐也一樣。臉不重要。"

  "我美麗嗎?"瑪麗問我。

  我看了她的臉很久很久,然後我說:"你還沒有長大。"

  她歎歎氣。

  臨走的時候她說:"不過你說我臉上的疤減少了,我還是感激你的。"她低著頭。

  感激我?但是我又不是給她維他命的那個醫生。

  瑪麗是一個很奇怪的孩子,她做奇怪的事。

  不過她是好孩子。誰知道,她還可能是個美麗的女人。

  隔了十年,我會認不出來這個瑪麗,是小時候與我在一起的瑪麗。女人會變的,我們男人便沒有這個本事。

  過了一天瑪麗打電話給我,"我收到了你的卡片。"

  "卡?什麼卡?"我問。

  "情人卡。"

  "噢是,你喜歡嗎?上面寫著,'我們是朋友'。"

  "我喜歡,謝謝你。"瑪麗把電話掛斷了。

  正如我說,女孩子的行為古怪,我不能瞭解。

  然後功課緊了起來,考試一天比一天近。

  該死的。

  好像我們孩子出生就是為了這個考試,得失成敗也全為了這個考試,念了六年小學,五年中學,也是為了這個考試,這個考試使我覺得人生沒有太大的意義。活在那裡幹嗎?每個人都這麼緊張:會考會考會考。

  天曉得。

  是的,我知道,去找工作,商家要看這張起碼的文憑,

  要升預科,也得靠這張文憑:將來談大學,也得求它。嘩,這是一個考試控制了人的世界。

  我的意思是這樣,考到了文憑的同學,不一定是學識豐富,然而考不到這張文憑,卻有辱父母、學校。有什麼辦法?這是法律,每一個學生都要進考場。

  我不知道蔡小姐的想法如何。

  很久很久之前,我聽過一個這樣的故事。有一個大學生,他要念文科。他爸爸叫他讀工科。這種強迫生活使這大學生很憤怒。一天考試,人家在答考卷,他花了兩個鐘頭,寫了一封長信給他爸爸。他不及格。他爸爸收到信的時候氣死了。

  他很偉大,我覺得。不妥協的人總是偉大的,但他為此要吃很多苦頭,吃苦並不是太好的事情。而且,他爸爸,那可憐的老人,他做錯了,他兒子也做錯了。

  我沒有這種膽子,不,我處絕對沒有的。

  我是一個普通的學生,將來做一個普通的職員,再做普通的父親。

  普通沒有什麼不好。普通只是不能得到蔡小組的愛。瑪麗還是供給很多蔡小姐的消息我聽。

  "她有一件大衣,真是漂亮,不過從不穿到學校去。"

  她又說:"蔡小姐的睡房,又乾淨又精緻。"

  "我希望將來也像蔡小姐,一個人生活。"

  "你見到她的男朋友了嗎?"我問。

  "沒有。"瑪麗說。

  "每個星期六都沒有?"我問:"一定是你沒有留意。"

  "哪裡!"瑪麗不服氣,"她連電話都沒有。"

  "家裡沒有電話?"我問。

  "你怎麼了?不是,沒有人打電話給她。"

  "她有傭人嗎?"我間。

  "沒有。她所有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瑪麗說。

  "她煮飯?"我實在不大相信蔡小姐會煮飯。

  "不知道,我沒有看見過她煮飯。"

  "你真笨。"我歎一口氣。

  "為什麼忽然之間說我笨?"瑪麗受了委屈。

  "沒什麼,我拍拍她的肩膀,"沒有什麼。"

  但是她沉默了。

  "你的地理,補習得還可以吧?考試不用愁了?"

  瑪麗看我一眼。"還好,但是美美對我很輕視。"

  "她是什麼東西,瑪麗,你比她好。"

  "真的?"她臉露喜色。

  瑪麗不是一個美麗的女被子,但是她很真誠。

  "是的,比她好多了,你趕快用功趕上她"我說。

  "我聽你的話,我一定那麼做。"瑪麗興奮。

  "好孩子。"我說:"記住,不要有自卑感。"

  瑪麗很開心。

  蔡小姐則與瑪麗所說的有很大的出入。

  第一,我不認為她沒有男朋友。

  或者她只是不把男朋友給學生看到。

  第二,蔡小姐是很天真的一個人,瑪麗把她說得太老氣。

  我一直在等她的車胎爆。但是這種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是有一次她叫我帶功課本子到教務處去。

  那是一大迭課本,她的氣力不夠,我幫她的忙。

  她笑了一下,這個笑容代表了謝意。

  我看到了她的手,手指上有紅墨水漬子。

  她的手很白。手指細長有力,沒有留長指甲。

  她的確是有白皮膚,她的後頸也很白的。

  做一個學生,一直研究女角師的後頸是否白皙,是不太對的。

  但是勝我的心裡沒有那種不正確的思想。

  我只是覺得事實歸事實,沒什麼好說的。

  小學的時候,我對一個胖胖的女教師很反感。

  因為她有一次批評我的圍巾顏色不好。

  這圍巾是我媽媽織的。我不高興人家批評我媽媽的手工不好。

  所以我開始憎恨這個胖老師。

  現在想起來當然很幼稚。因為那個時候,我只有十歲。

  今年我十六歲了。想到那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我覺得她並不壞,只是她不懂兒童心理,她不時代化。

  很多落伍的父母其實也不壞,只是難得子女歡心。

  蔡小姐就不會,她是很瞭解的。

  她從來不批評我們,從來不責罵我們。

  忘了功課本子嗎?她說:"啊,下次記得。"

  那個忘記課本的同學,恨不得馬上死掉,而且以後永遠記得帶。蔡小姐有這個本事。

  這種本事是天生的,誰也學不到。

  將來誰娶了她,也一定很舒服,如果遲回家,她也會用同樣的聲調說:"下次記得早一點。"

  這樣的要求誰不答應呢?我一定答應。

  爸給了我錢,叫我去做兩套西裝過年。

  我說:"不要當我小孩子,我不要新衣服過年。"

  "一定要的。"媽媽說:"你不是小孩子是什麼?"

  "過年我十七歲了。"

  "才怪呢,"媽媽說:"實足才十六歲。"

  "無論怎麼樣,穿新衣過年沒有好處。"

  "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怪了。"爸爸說。

  結果他們還是贏了,我去做了兩套西裝。

  有父母出錢縫西裝,福氣是實在不錯的。

  媽媽又幫我配領帶、找衫衣,忙了大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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