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無聊,然後所有的人都開始寫信。"
"寫信是很好的。"瑪麗說:"你為甚麼反對呢?"
"無聊才寫倍,是最討厭的,而且這些人又愛在信裡吹牛,拚命的證明他們不無聊。"我扁著嘴說。
瑪麗笑說:"其實我現在不生美美的氣,一點也不。"
"是嗎,怎麼會?"我實在不相信瑪麗。
"我覺得幼稚,將來出去社會,一定還有很多比我強的女人,難道我也一個個生她們的氣不成?"
"啊,瑪麗,你終於弄明白了,我真替你高興。"
她笑,"忽然之間我的器量大了起來,美美不再算是一回事,我也不常常記得她了。"
"你長大了。"
"而你,"她看著我,"你這個人,我也想到了形容你的句子。"瑪麗笑得很舒暢。
"叫甚麼?"
"憤世嫉俗。"
"胡說。"
"一點也不胡說,你自己想想好了。"瑪麗說。
或者瑪麗說得是對的,我細細的想了一遍。
她成長了很多。人家說女孩子長得快,我還不信。
自從她那次大哭離開我們家之後,她長大了不知道多少。
瑪麗是使我驚訝的。她的確進步神速。
但是我呢?我還是老樣子,擔心著那些解決不了的問題。
瑪麗比我好多了,她甚至不痛恨美美。
我還比不上一個女孩子,我怎麼辦呢?
"你忽然又不開心了。"瑪麗說:"情緒象天氣。"
"我在奇怪,瑪麗,怎麼忽然之間你就不孩子氣了?"
"一個人,不能幼稚一輩子。我十七歲了。"
"我也快十七歲了。"我說。
"但是男孩子不同,男孩子多數是遲熟的。"
瑪麗現在居然安慰起我來了,受不了。
"你臉上的那些小瘡疤呢?它們也失蹤了。"
"我每天洗臉洗得仔細,又看醫生。"她笑說。
"幾個月不見,瑪麗,你的難題好像全部解決了。"
"是的,除了擔心考試結果。"她答。
"我倒不擔心,我已經盡了所能。"
"我想你會考得好。"瑪麗誇獎我。
我聳聳肩,"我們去看戲吧。"我說。
誰也不願談到考試。
我們去看了一部笑片,笑得絕倒,什麼煩惱都忘了。
這種電影,不要說四塊七值得,七塊四才行。
它令我笑了兩個鐘頭,我抓緊了瑪麗的手。
我們象小孩子一樣的回復天真活潑。
散場出來,我把手插在褲袋裡,與瑪麗散步。
這個時候夕陽西下,我們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
"你有想到死嗎?"我問:"年紀大了,便像這影子一樣。"
"死?沒有。我很年輕,而且身體又好。"
瑪麗很詫異的看著我,她不明白。
"死終有一天會來的。"我說:"而且不知道幾時。"
"我很少擔心這一點。"瑪麗還是重複。
"你連想也不去想它。"我有點生氣。
"想它作甚?"瑪麗說:"想一千遍它還是要來的,你說的,不是嗎?我不笨,我只是不想它。"
"那你就很聰明了,我不行2我怕死。"
瑪麗笑,"唉,你真是越來越瘋瘋癲癲的了。"
我也笑,"事實上,你或者講對了。"
"哼!"瑪麗哼了一聲。
"今天以後,你打算怎麼樣度過?"我問。
"我不需要找工作,那是比較好的。"瑪麗說:"我會叫媽幫我買一點衣服,帶到外國去。見見朋友。"
瑪麗接著說:"在外國,做平時要做的事情。我實在太開心了,現在鬆了下來,我得享受一下。"
"享受?"我說。
"是,睡得很晚才起來--先一陣子,我每天五點鐘起床溫習。看電視、看電影、看漫畫。例如溜躂,我太開心了!"
"你看上去的確是很開心。"我說。
"以前我們部像一部機械,現在不同了,念大學,至少兩年或一年以後,我可以選比較喜歡的科目。"
"是,那是好得多了,度過了這些日子。"我附和著。
"你倒不見得有多興奮呢。"瑪麗說。
"我是一個麻木的人。"我拍拍胸口。
"你這叫做神經病。"瑪麗笑說。
"你會不會織毛衣?"我問她。
"會一點點,但是不會收放。為什麼?"
"我已經十六七歲了,從來沒人為我打過一件毛衣。"
"你要我織一件?"她掩著嘴笑。
"你可以嗎?我的意思是,一些女人織幾年也織不出-件毛衣來,多可怕。"
"我會盡量織好。你喜歡什麼顏色。"
"你真的為我織?"我問:"真的?"
"並不會太困難吧?"瑪麗說:"放心好了。"
"這是我的願望。"我說:"現在就快實現了。"
"千萬不要太開心,現在連毛線也沒有買呢。"
我笑了。
"但是我也知道一些男人,直要女朋友織這個織那個,結果他有十幾年不用買毛衣。"她還是笑。
"啊,瑪麗,我們必須要信任對方。"我無可奈何的說。
"我絕對相信你的,我們畢竟認得那麼久了。"
"那麼你就開始動手吧,買紅色的毛線。"
"你喜歡紅色?"
"不,但是紅色你也可以穿,當我們吵架的時候,你可以收回去自己穿。"我說。
"但是我們必須要信任對方。"她說。
"好的好的。"
於是我賺了一件毛衣。但是我十天沒看見蔡小姐了,她一定還在學校裡,她要教低班的學生。
我去學校看她。她在地理室裡坐著。
我在操場那邊的窗口張望她。她沒發覺。
她低著頭改簿子。穿著一件黑色的半截裙子,咖啡色的絲襪。她有漂亮的足踝,那種孩子氣的半跟鞋非常適合她的。她的襯衫外面罩著件小背心,又是黑色的。
課室裡沒有人,這一定是她的空堂。
我站窗外有十分鐘之久。
然後,我敲敲玻璃窗,她抬起眼來。
我這樣的愛她 (五)
"哎呀,"她輕輕說,"請進來。"她放下了筆。
窗口很低,有時候我們男孩子從窗口爬進課室,但是我想這是不禮貌的,故此我兜了一個大圈子,從門口進去。
蔡小姐站了起來,她問我,"有空來走走,是不是?"
我點點頭。我不是她的學生了,我畢業了。
我的態度比較輕鬆一點,我說:"我來看你。"
她指指身邊的椅子,"請坐。"她微笑說。
"謝謝你。"我說。
"考試之後,你是第一個來看我的,"她說:"很多學生,一畢業便忘了老師。"
我飛快的說:"我是不會的。"我的聲音低了下去。
"你們考得好不好?"她很關心的問。
"很好。"
"我看過題目,不是太難呢。"她說。
我說:"然而考得好又怎麼樣呢?"
她睜大了眼睛看著我,有點像瑪麗。
"我的意思,我們將來很少用得游這些功課。"
"但是功課不是要來用的,學習是為了興趣。"蔡小姐說,
"我沒有太多的興趣。"我坦白的說。
"但是你會修車,你學修車,是為興趣。"
"哦,那個,那當然。"我笑了,她還記得。
"功課又有什麼兩樣呢?"蔡小姐問:"你們覺得讀書辛苦,大部分是怕考試,但是讀書也是學習。"
"你這樣一說,所有的功課倒比較沒那麼討厭了。"
我與她慢慢的談,蔡小姐是這樣的有主見。
但是她辯說的時候,語氣卻一點也不激烈。
她說:"你們將來升學,更不要為文憑,為的是自己。"
"很少人為自己而活,通常是為社會--"
"不要怪社會,"她笑,"我聽見太多怪社會的話了。"
"但是這該死的社會,它像圈套一樣。"我說:"每個走進去的人都漸漸失去了純真。"
"人組成社會。"蔡小姐說:"你保持你的純真好了。"
"他們會說我神經病。"我抗議的說。
"讓他們說好了。"
我低下頭夾,"但是你很灑脫,我做不到。"
"我並不灑脫。"蔡小姐微笑,"我常常想棄粗布褲教書,但是為了他們,我也屈服了。"
"你真想?"我笑。
"是的。"
"我多麼想看你穿那種衣服。"我說。
"我年輕的時候常常那樣打扮。"她說。
"你還是很年輕。"我說。
"比你們大多了。我是教師。"她答。
"你實在是喜歡教書嗎?"我問。
"是的。教師很偉大。假如我不喜歡教書,我可以選擇別的工作了。"她說。
"但是--原諒我蔡小姐--很多人教書是為了飯碗。"
"那麼他們也是對的。"蔡小姐說。
"什麼?"我的聲音大了起來。
"那有什麼分別呢?只要他們是好教師。"蔡小姐說。
我呆了一會兒,"是的,你也對。"我頹喪的說。
"年輕人總是要求很高的,我不怪你。"
"為什麼當我們年輕、沒有能力的時候,要求反而高;等我們年長而可以改變生活的時候,要求反而低呢?"
蔡小姐笑,"你問得這樣多,其實一般年輕人的要求也相當低,只是你特別一點而己。"
"他們要求應該高一點。"我終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