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毛巾擦汗的時候問張:「她是誰?」
張說:「你不知道?」他有點詫異,「那是令弟當時得令的女友。」
我驚異,「哦?我還不知道呢。」
張笑,「由此可知令弟換女朋友的速度了。」
我也笑笑。六月份的英國竟如此熱。
她的網球打得很好,決不是穿個短裙來露底褲的,手腳套著護膝護手,額角上縛一條白毛巾擦汗,那樣子看上去,怪奇異的東方。
她是個急躁的女子,但凡接不到球,或打錯了球,就罵著人。難得好看的一個人。
後來思思就來了,開著他那部蓮花,見到我說:「大哥,你也在?」
我看看他,看看他的女朋友。
我問他:「考了沒有?」
「就考了。」他尷尬的說。
我喝著啤酒,「既然就考了,怎麼不在家溫習呢,就算是過目不忘,也得看看筆記,一個碩士讀了三年,你還想讀多久?還到處逛。」
他不響,低著頭看著手掌。
妻子過來,笑著解圍,「你這做哥哥的,什麼場合都擺個大哥款,自己打著網球,
喝著啤酒!就責怪弟弟,思恩,你別理他,這人教書教壞了,對我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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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恩□雨b滲滿C這孩子還有這樣好,見了大哥大嫂,始終聽話。我把手搭在他肩膊上,拍了兩記。他的目光停在那女子身上,她奔到那裡,他也轉到那裡。
「你的女朋友?」我問。
他搖搖頭。
我說:「張說是你的女朋友。」
「我是在追求她,」思恩說:「我還有三篇功課要做,卻跑來看她,如果是女朋友,才沒這麼空。」
妻看我一眼,覺得詫異。思恩是不追求女人的。女人追求思恩還來不及,就憑他的樣子,憑他的姿態,一年換三百個女友。
我是跟他說:「洋女人不必帶到家來,你好自為之,小心為上。中國女孩兒可以來吃一頓飯。」
他不大把女朋友帶回來,他不與我們住,搬在宿舍,山高皇帝遠,用著老子的匯款,自得其樂,不出大事,我是不會知道的。
妻跟他說:「思恩,今天來吃飯吧,我煮了湯。」
我說:「你別白叫他,他有他的節目。」
思恩的眼睛與心都在那女子身上。
她打完了一局,把網球拍一扔,有人拍著掌,她向思恩走過來,原來也早看見他了。這個時候,太陽已經淡了下去,她的影子在地下拖得長長的。
思恩趨向前去,跟她低低的說話,她點看頭,一語不發。妻說:「很美麗,那身段是無懈可擊的,那胸長得多麼好。」我轉過頭去,溫和的一笑。
妻懷孕有六七個月了。
思恩沒有跟我們回去。我開看我的福士威肯與妻到家裡,吃揚州沙飯,看電視。思恩在八點多來了。我捧著飯碗瞪他一眼,妻為他去預備飯,他那樣子是懊惱的。
我不去睬地。
妻笑問:「你女友呢?」
他接過了飯,大口大口的吃著,吞了半碗,才說:「在家溫習,不肯出來。」
我「啊」了一聲。倒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妻看我一眼,笑道:「念什麼科目的?我不相信那書本就比你更吸引。」
我說:「你別多講話,當心他老羞成怒。」
果然思恩就放下了碗,賭氣的說:「你們都拿我與大哥比──思惠如何如何,我怎麼好,還是及不上思惠,思惠廿五歲半拿博士,我若廿六歲才畢業,也就是個不成材了,思惠廿八歲升了教授,我若做不到,也就是庸才,思惠這個,思惠那個,我就快瘋了,我坐下來就是思惠的影子,從一歲開始,媽媽就說:『思惠都會走路了,他怎麼賴人抱?』我是不該生在沈家的!」
妻笑,「看這個無賴,女友不跟他出街,他就說了兩車話,怪在我們頭上來了。」
思恩白她一眼,「思惠還有你這個好老婆,處處護著他──還有飯沒有?這炒飯恁地香!」
妻笑道:「這人益發無法無天了。」
我說:「你幾時開始溫習?」
「七七八八了,大概是沒有問題。」
「她是你同學?」我問。
「誰?」思恩問:「哦,她?不同系的,念著化工,跟你一樣。」
妻把飯給他,「你大哥才不是化工,他是機械工程。」
我說:「他才弄不清楚,他連念什麼也弄不清楚。幾時等他念完了,我們也好回家,如今為他放逐英國,開什麼玩笑。我們若走了,他上什麼地方吃炒飯去!」
妻說:「外頭開著這些中國飯店……」
思恩說:「真受不了這種夫妻,一唱一和,這年頭,吃一碗炒飯,就得聽這許多閒話。」
他先笑了。
你別說,思恩有思恩的好處,他笑起來那種稚氣,就打得動女孩子的心。這人功課馬虎,開車箱,網球精,桌球精,又捨得花錢,反正花的也不是他的錢,每個週末上跳舞場、看電影,要不就過巴黎,他有他的一套。
他跟我說:「是呀,我功課是不好,但是功課並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呢。」人各有志,他也就這麼的活了下去,這就活了廿三年。
妻說:「思恩真是漂亮。」
我微笑:「人家都說我們兄弟像。」
妻說:「是呀,是像,可是我就不覺得你漂亮,你老氣,沒有他那種飄味,也幸虧你老實,不然怎麼娶我?你看思恩的那些女朋友,那個不心驚肉跳的,又有什麼味道。」
思恩就是那樣的一個人。以前人家在理工學院說:「那是沈的弟弟。」現在大家都說:「哦,原來你是思恩的大哥。」我這退位讓賢了。
然而他終於把女朋友帶了回家。是暑假的早期,熱得不像話。我自圖書館回來,妻正招呼他們。兩個人像吵過嘴似的,都不開口。我先有點煩,這女孩子,長得再好,不明事理有什麼用,什麼時候不好生氣,跑到別人家來擺架子。
我也沒什麼話,大家吃了菜,點心。
妻說:「工程部打了電話,讓你去一次,他們叫你去取那個MIMACHE。說是通知你多時了,彷彿你不在乎。」
我點點頭。
那個女孩子忽然抬頭春了我一春。我覺得她臉圓圓的,還是那種金棕色的皮膚,就像一頭貓似的,大抵這樣的女孩子,是有資格發點小脾氣的,我就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思恩說:「哦,大哥做了MIMACHE,恭喜恭喜,名字後面一大串.」
我打斷了他,「要不要多一個春卷?」
思恩忙吃的,也就忘了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兩個人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妻忽然生起氣來,就跟我說:「咱們思恩不錯呀,配公主也配得上,偏偏她板看個臉,什麼都愛理不理的。思恩也有今天,平時折騰女孩子,今天報應來了,我不喜歡這女孩子。」她母性大發,維護著思恩。
我微笑說:「當心胎氣。」
她坐下來,用手撐看頭,「思恩都告訴我了。這女孩子,是新加坡人。」
「哦。」我應著。
「母親是小老婆,一直住香港,父親已六七十歲了,長年不見面的,她在新加坡出世了,也沒回過去,統通把香港的陋習也染上了。思恩說愛她。」
我不在意的說:「思恩愛她,不過因為還沒得手。思恩愛的女人多著呢。」
「思恩真愛她,向我要鑽戒來了。」她說:「你說奇不奇?那鑽戒原是兩隻,當年媽媽買的。一隻給了我,一隻是思恩的,怕他弄丟了,暫存我這裡,那戒指雖然不大,卻上好的貨色,我是不給的,問過媽再說。」
我笑,「你太看重思恩了,他不過是個普通的愛玩的男孩子,隨他去罷了。」
妻說:「思恩是有點好處的。」
至少他深得大嫂的心。
臨睡的時候,妻說:「你看到她的裙子沒有?那是什麼料子呢?如此貼身。」她念念不忘。
第二天她就進了產房,十二小時後養了一個男孩子。
那個穿貼身衣料的女孩送來了兩打上好玫瑰,署名是「蘭花」。我這才知道她叫蘭花,不過是個普通的名字,跟她的樣子不甚相配。
思恩的碩士榜上有名,眉花眼笑,天天來醫院陪著大嫂,又計劃著明年的博士。
我問:「爸知道了沒有?」
「知道了,很有點高興,爸說我可以去意大利,寄了三百鎊給我。爸說今年很是不錯,又添了孫子了。」「你打了長途電話?」我問。
妻笑,「自然,他還寫信呀。」
我搖搖頭,歎口氣。
「爸說讓大嫂抱著孩子回去一趟,你若定不開,就罷了,他會寫信給大嫂的。」思恩說。
妻看我一眼,說:「他最不愛回家。」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說:「你與你女朋友說一聲,謝謝她送了花來。」我把名片給他看了。
思恩說:「她送了花來?我不知道。」
這女孩子有點怪怪的。
妻問:「你與她怎麼了?」
「冷冷淡淡的,找她出去,她不拒絕,不見得特別開心,我打聽過了,她沒有別的男朋友,不外是吊我胃口,我喜歡她也沒用,在她家坐到十二點,她就找藉口轟我走,想看真有點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