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什麼,祝民兩老不在家,出門到三藩市去了,入夜就有好戲看,我要拍電影。」
「不知是誰滿腦子屎。」
「你。」他想也不用想。
我自山坡回公司,阿母還沒走。
他在洗照片,黑房暗紅色的燈是恐怖片培養氣氛的要素,人的面孔在紅燈下,一張張都顯得特別猙獰。
「請來看看金屋之嬌。」
他喜歡把照片放至二十乘三十公分,浪費紙張及藥水。我說過他多次,他老是不理。
但,這一次看到效果了,簡直可以入沙龍。
照片中的少婦明眸皓齒,笑臉迎人,抱著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身邊跟一個略大的小女孩,兩個寶寶都如安琪兒一般,眉目間依稀有點像那林某。
「這是她送女兒上學時拍的。」阿毋說。
我不置信,「這位女士根本不是人家小太太的相。」
「你還會看相?」
「噯,相由心生,但凡一個人做著名不正言不順的事,總會有意無意間露出怯意,再勇敢的人在日子久了之後,也會變得多心多疑,動不動遷怒於人,怪誕乖張,但你看她,神清氣朗,怎麼像黑市夫人?」
「也許她生性豁達。」
「不可能。」
「也許兩個孩子使她地位穩固,無後顧之憂。」
我沉吟。
「也許她已接近勝利階段,不用擔心不能見光。」
「她長得真娟秀。」我說。
「唔,老林艷福不淺,三個女人,各有各味道,而且看樣子,對他還真不錯。」
這男人遲早是要折福的。
老毋道:「出身也很好,受過教育,跟老林有六年了,以前在貿易公司任秘書職,她自認林太太,人家也稱她為林太太。」
沒想到那麼多人爭著做他的老婆。
我說:「等阿戚拍完電影回來,就可以向朱女士交待。」
「明日我再拍他們的天倫圖,他這兩個孩子真可愛,活潑純真,一點也沒有時下兒童那種老三老四,唉,我結婚都四年,膝下猶虛,也看過好幾次醫生,一點結果都沒有,我老婆如今見到人家的嬰兒,會得撲上去摸頭摸腳,唉,有這樣可愛的孩子,折壽也不妨。」
這麼多男人情願減器來做林某,他也算得偉大了。
朱女士住在一間老式房子裡,不很舊,是六○年代早期蓋的,天花板很高,傢俱很簡單,但配搭得如她身上的衣著般,恰到好處。
我到她家的時候想:這才是正式的林宅呢。
我在小小的會客室裡等她出來。
會客室的茶几上沒有煙灰缸,而我注意到,林某是吸煙的。他與祝小姐共進晚餐時,煙不離手。
朱女士不讓他吸煙,抑或,根本他已很少回來?
她看到我時面色有一絲意外兼緊張,但很快恢復自然。
我連忙站起來。
「請坐,郭先生。」
傭人斟上香茶。
她穿看家常便服,略施脂粉,皮膚有點鬆弛了,但因為沒有強作掙扎,苦苦以濃妝新裝拉住青春,眉梢眼角的皺紋反而顯得她有內容有靈魂。
我最欣賞她那股嫻靜的氣質,彷彿天跌落下來也聽其自然的樣子。
整個面孔最好看的是她的嘴,仍然飽滿及紅潤。
中年女人的嘴角往往下垂,一派苦澀刻薄相,如再加兩條餓紋,就是個積世老虔婆的造型,不敢領教,打扮得再時髦也會露出馬腳。
但歲月對朱女士特別優待,只留下無限風韻。
她見我半晌不開口,只是喝茶,不禁問:「郭先生找我是一定有事的。」
我這才想起要抓藉口。
我連忙自公文袋中取出大疊相片交過去。
她緊張,以雙手接過,急急翻閱。
我開頭以為她會大受震盪,像其他女人一樣,明知有這麼回事,看到照片後仍會神智大亂。
她沒有,她很快恢復鎮定。
她問:「還有嗎?」
「還有,我的夥計在繼續工作。」
「這是不夠的。」她說:「我還要他們的合照。」
「是祝小姐的,還是──?」
「要那個女人的。」
「請恕我多言。」
「請講。」
「我覺得祝小姐構成的威脅比較大。」
她沉默一會兒。
「但那女人已經生下孩子。」她微弱的說。
這也是事實。我點點頭。
她忽然有點激動,「一個男人,有家庭有子女,還有什麼資格去追求異性?」
「可以的。」我回答:「他可以先離婚。」
「倘若女方堅不允離婚呢?」
我無奈的說:「只要身為第三者的女子不介意,男方雖有家庭,仍然可以與她在一起。」
朱女士嘴唇微微顫動,她說:「多麼不公平。」
我愛莫能助。
過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輕輕問一句:「你要同他攤牌?」
「自然要!」
我緊緊閉上嘴巴不語,經驗告訴我,男女之間的事,外人最好不要過問,即使是問了,答了,旁人還是一頭霧水,我們眼中如一加一這種小事,當事人偏偏什麼都看不清楚,在五里霧中糾纏不清。
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已恢復嫻靜。
我沒有藉口再留下來,只得告辭。
她送我出來,臨別贈我一句:「郭先生,謝謝你,不過下次,你上來之前,可否與我先通一個電話。」
我紅了面孔,「是是,今天來得匆忙。」
其實我是想攻其不備,上來探聽情況。職業病,不可藥救地好奇,無論是顧客,抑或是受調查的人。
我告辭。
朱女士真是高雅,高得與常人有個距離,如果我覺察對,相信其他人,包括她丈夫林某,也同樣有這種感受。
過潔世同嫌,朱女士在人情世故上必然做不到如魚得水。
她大概不懂得收買人心,否則也不用聘請私家偵探來調查丈夫。人心……買下一堆堆人心又有什麼用?想穿了不如省些工夫。
阿戚洋洋得意的托回底片,他已把影片衝出來。
他誇口說:「我的手臂強而有力,托住十六厘米的開麥拉,穩如泰山,簡直可以做職業攝影師。」
我沒好氣,「把影片放出來瞧瞧。」
他還賣弄鏡頭,先是遠鏡,然後慢慢推近去。
開場見林某在祝宅面前按鈴。
祝小姐來開門,見面,兩人緊緊擁抱,熱吻,一男一女,兩個身子,像是要融在對方身上,黏成一塊,再也分不開來。
我喃喃說:「熱情如火,熱情如火。」世風日下,有妻室的人竟可以這麼放肆。
阿戚受不住刺激,大叫:「你看,荷裡活明星般姿勢。」
他們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就站在門口,那女孩的雙腳踏在他鞋面墊高身子,藕般之雙臂如世上最可愛的蛇樣柔軟地纏住林的箱子。
這場表演非同小可,如我們這種身經百戰的老油條老江湖都看到、心焦舌燥。
這林某真是幾世修到,這種艷福,也只得享受了再說,以後是否落到十八層地獄,以後再算。
表演完畢,兩人摟著進屋子去,電影拍到此處為止。
阿戚關掉機器。
「可以叫林太太來看了,這還不算證據?」
我不語。
「喂!」阿戚催我,「叫她來觀看呀。」
「我怕她會精神崩潰。」
「不會的,女人的韌力,超乎你想像。」
我問:「兩個人怎麼可以抱得那麼緊?」
「嘿,講技巧。」他朝我陝缺眼。
我說:「再去拍多一個片斷。」
「嘩,你不是看出癮來了吧?」
我沒好氣,「我打算寫一本有關熱吻的論文。」
話還沒說完,阿毋回來。
他也嚷著:「看電影看電影。」
阿戚笑,「一天看兩場,腦充血。」
阿毋把底片上在機器,「咦,放映機還是燙的。」他說。
我揉揉眼睛,全神貫注再看影片乙。
這卻是一套溫情家庭片。
林氏一家連同兩個孩子正出發去游泳,孩子已穿上小小泳裝,尤其是那小女孩,穿三點式,上身是兩片銀色的樹葉,可愛得使我看著笑出來。
他們捧著水球水泡,連帶女傭人,鬧哄哄上車出動。
林某很愛這兩個孩子,一直抱著他們,雖然不算輕,但他很樂意,笑得雙眼彎彎,一絲不見內疚。
這人是萬能泰斗,千面巨星,把女人們隔在鼓裡,不過此刻他的原配已起了疑心,他以後的日子不會那麼容易過了。
我熄機器。
「明天,」我說:「明日把朱女士請上來看戲,開場前斟一杯拔蘭地給她。」
阿戚阿班兩人同時應一聲「是」。
照說我們的任務已經完成,以後的行動由朱女士策劃,她或許哭,或許上吊,或許詐作不知,或許與男方同歸於盡,都在於她。
但不知後地,我、心卻想幫她。
為什麼?我自問從來沒管過這種閒事。很可能是因為三個女角都長得美,使整件案子少了一種猥瑣感。
「來,」我同阿戚說:「讓我們設法去結識祝小姐。」
地瞪大眼睛,「有這種必要嗎?」
「有,閒話少說,跟我來。」
我們再探小風灣。
祝小姐是一個無業遊民,老進進出出的換衣裳換化妝,花枝招展地出去白相,守在祝宅不上幾小時,可見到她數次。